第165章 西湖煙雨

　　這鬼佬壹事，便是林晚榮連哄帶騙的解決了，兩邊都討了好，他又占了大便宜，自然是皆大歡喜。
　　下了這晴雨樓的時候，天空中竟然下起了毛毛細雨，初冬的雨絲帶著點點的寒意打在眾人的臉上，涼涼的，冰澈到骨子裏。淡淡的煙雨中，西湖仿如含羞的處子，帶上了壹方朦朧的絲巾，卻更是神秘撩人。
　　大小姐輕輕撐起了油紙傘，提著長裙，邁著小步，緩緩往前走去。
　　林晚榮見她小心翼翼，深怕長裙上濺了泥巴，忍不住笑道：“大小姐，莫要走快。衣上沾泥不打緊，莫要心上沾灰才是真。”
　　大小姐回頭嗔怒道：“妳莫要說些俏皮話，我卻聽不懂來。妳知音眾多，說與她們才是正道。”
　　大小姐說話間，衣袖裏卻是隱隱的露出壹絲紅色線團，林晚榮看了壹眼，樂道：“大小姐，紅線顯，姻緣現，看來妳的好事就要來了。”
　　大小姐壹驚，低頭看去，卻是昨日夜裏做女紅的壹團紅線留在了衣袖裏，還有兩枚繡花針，竟然被這林三看見了。她臉色羞紅，輕哼了聲道：“瞎嚼舌頭。”
　　林晚榮與她這般打趣慣了，渾不在意，那徐渭聽著卻是津津有味：“林小哥，我像妳這般年紀的時候，卻沒有妳這般快活，眼見妳活的逍遙自在，老朽雖是壹大把年紀了，卻也忍不住的心生向往啊。”
　　林晚榮笑道：“徐大人，我壹介小民，這逍遙自在卻是窮快活，哪裏值得妳向往。要說我們也慘，被人當了槍使，還得感恩戴德，若是懵然不知便還罷了，偏我是個聰明人，這可就難受了。”
　　徐渭道：“林小兄，今日借蕭家之手對付那陶東成，老朽也是有苦衷的，望小兄見諒才是。”徐渭是個聰明人，聽那林晚榮話裏的意思，便知道今日自己的心思皆是被這人看穿，便索性供認不諱。
　　林晚榮搖頭笑著道：“大人，妳這些話我可聽不懂。今日雨中西湖，甚是美麗，若是找上幾個姐兒，出去尋些樂子，卻是何其快活。”
　　大小姐走在前面，卻是句句聽在耳裏，回頭怒道：“林三，妳這人怎的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這是說我麽？老子以為自己的性格是最善變的，何時有這樣執著的壹面了：“大小姐，我哪裏死不悔改了。”
　　大小姐臉色漲紅道：“妳在那金陵，與妙玉坊裏的花魁們來往，尚有表哥相陪，交流些學問，那倒也罷了。如今卻是杭州，妳怎的又起了那般齷齪心思？妳莫是忘了青璇小姐，巧巧妹子了嗎？”
　　汗啊，老婆沒管，卻要妳來管我，見大小姐那憤怒的樣子，便似乎男人逛窯子，是多麽大的罪惡壹樣。
　　當著大小姐的面，林晚榮對徐渭道：“徐大人，妳認為這逛窯子之事，卻算不算的上是錯事？”
　　徐渭縱是天下第壹學士，卻也忍不住大汗起來，這個林小哥，還真是什麽都敢說啊，說窯子多難聽啊，大家都是有學問的人，要叫青樓才是。徐渭年輕的時候，也是有名的風流才子，只是如今上了年紀，人變得矜持了些，再加上蕭大小姐在場，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道：“這個，林小哥，青樓之事，老朽不太擅長。”
　　這老頭，還裝純潔，林晚榮哈哈笑道：“徐先生錯了，我說的這青樓之事，卻是對事不對人。這青樓的存在，自然有他的理由，妳想想啊，有些女子需要錢，有些男人又有這方面的需求，買方市場與賣方市場皆都存在，這生意不興旺是不可能的。只要是非強迫的，既解決了雙方需求，又上繳了利稅，諸方皆是收益，並無不當之處啊。繁榮娼盛，亦可並行不悖。”
　　徐渭額頭汗珠滾滾，與這個林小哥多說上兩句話，卻是句句驚心啊，不過他這些話，聽著卻也有些道理，尋不到理由反駁。
　　大小姐聽他口放厥詞，恨的直咬牙，指著他道：“妳，妳這人，無恥下流，胡說八道，不可救藥！”她說完，轉身就跑，就連泥巴沾上了長裙，卻也顧不得了。
　　徐渭嘆道：“林小哥，與妳說話，我自負才思敏捷，卻也跟不上妳的想法。”
　　林晚榮道：“哪裏，哪裏，我的思路還不夠開闊，思想還不夠解放，還得進壹步磨練才是。”
　　徐渭哈哈笑道：“林小哥，妳這人當真是天下第壹有趣之人，我與妳卻是相逢的晚了些。若是早上三十年，我與妳壹般的年歲，說不得要與妳結拜壹番。咱們相見數次，是大大的緣份，今日便由老朽作東，在風雨之中，乘上壹葉小舟，往這西湖之上遊覽壹番，妳看如何？”
　　林晚榮卻是個騷包，今日之事做的極爽，架也打了，手段也逞了，銀子也賺了，有壹萬個理由值得慶賀。風雨之中，泛舟西湖，那是騷包才子最喜歡做的事，徐文長與他，壹個天下第壹，壹個天下第二，這事做的理直氣壯。
　　徐渭壹揮手，卻見遠遠跑來壹個侍從，看那腳步，竟是很有些功夫，這便是暗中保護徐渭的護衛吧，林晚榮也沒覺得奇怪。徐渭吩咐了幾句，那侍衛匆匆而去。
　　兩個人前行了幾步，卻見大小姐站在壹處樹下，遠遠的張望著。徐渭笑道：“蕭大小姐終究還是放心不下林小兄啊。”
　　林晚榮搖頭道：“怕不是擔心我，卻是擔心哪個青樓的女子被我糟蹋了吧。”徐渭大笑起來，聽這林小兄說話，便是壹種享受。
　　大小姐見他二人走了過來，臉上壹紅，對徐渭壹施禮道：“徐先生，這林三便是這個性子，平時便喜歡胡說八道，妳切莫責怪他。”
　　汗啊，大小姐竟然是來替我辯解的，林晚榮心裏小小的感動了壹下。
　　徐渭笑道：“蕭大小姐哪裏的話，我與林小哥，年歲雖是隔了三十余年，只是這脾胃，卻是正對了。與他說話，乃是人生壹大樂趣，又何來責怪之說。”
　　原來不止我壹人喜歡聽他胡說啊，大小姐心道，卻再沒吱聲。
　　徐渭道：“我方才邀了林小兄雨中遊西湖，若是大小姐不嫌棄，便也壹同前去吧，我們老少三人，也好敘敘話。”蕭玉若輕嗯了壹聲，竟是答應了。
　　林晚榮苦笑壹下，大小姐平時不是很忙的嗎，怎麽今日這麽得空，卻要與我們壹起遊西湖去？靠，我們這是喝酒召妓，哪裏還能帶上妳啊？
　　不壹會兒，那侍從便引著三人上了壹艘畫舫，這畫舫甚為寬敞，臺幾桌面壹應俱全，竟是奢華的很。徐渭點點頭，甚為滿意，回頭對二人道：“蕭大小姐，林小哥，快請進吧。”
　　三人進了裏艙，卻見那艙內端坐著壹個女子，面前壹把瑤琴，卻是四五十歲年紀，鬢角已是斑白，額頭皺紋點點，只是臉上模樣，卻依稀可見當年風韻。
　　這是誰？林晚榮心中疑惑，卻聽徐渭欣喜的走上前道：“卿憐，真的是妳？”
　　看這徐渭欣喜的樣子，這莫不是他的老相好？林晚榮心裏道。
　　卿憐壹福身道：“民女蘇卿憐，見過徐公子。”她自稱民女，卻又稱呼徐渭為公子，這名稱顯得很是不倫不類，徐渭卻是渾不介意。
　　“蘇卿憐？”大小姐驚道：“妳便是西湖名伶，蘇卿憐大家？”
　　“昔日卿憐，已非今日之人，小姐莫要再提。”蘇卿憐望了徐渭壹眼，冷冷道，眼中卻滿是恨與幽怨。
　　“大小姐，這蘇卿憐是什麽來頭。”林晚榮悄聲問蕭玉若道。
　　“妳連這個典故都不知道？”大小姐驚道，心裏又氣又好笑，眼見妳對逛窯子感興趣的很，卻連這等史詩般的佳話都不知道，不知道妳整日在想些什麽，便是那些齷齪不堪的事麽？
　　“這蘇卿憐，乃是昔日江浙兩地的戲曲名伶，亦是西湖風雅軒的第壹當紅花魁。後與徐文長相知相戀，才子佳人，亦傳為當年之佳話。”
　　汗，這蘇卿憐竟然是壹個會唱小曲的粉頭。叫老徐去找粉頭，這老頭倒好，卻找來自己的老相好，林晚榮心裏忍不住好笑。
　　“後文長先生北上求學，壹去便是許多年未曾回頭。這蘇卿憐小姐，自文長先生壹走，竟是封了瑤琴，閉門謝客，還立下了誓言，文長先生不回，她便琴不再啟，不梳發髻，任紅顏老去。”
　　大小姐說到這裏，卻是嘆了壹嘆，壹個女人，要讓自己最珍愛的紅顏老去，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亦是什麽樣的深情？看這蘇卿憐現在的狀態，便知她那誓言，句句是真，否則斷不會如此紅顏白發。
　　“文長先生壹去三十年，期間在京城成了家，他那娘子甚是賢惠，囑了徐先生派人相邀蘇小姐北上團聚。蘇小姐卻是修書壹封，內書寥寥數字：妾壹心侍君，望君亦壹心待我。”大小姐說到這裏，卻是滿含深意的看了林晚榮壹眼。
　　說到這裏，林晚榮便明白了。汗啊，沒想到這徐文長竟然是個陳世美，幸運的是他娶的老婆心腸好，竟讓他納這蘇卿憐為妾。誰知道這蘇卿憐卻是個剛烈性子，便如那河東獅般，崇尚壹夫壹妻，指望徐文長心裏便只有她壹人。不用說，這結果也可以想見了。
　　“如此壹來，這蘇小姐三十年苦等，紅顏老去，卻終是未遂了心願，真是個苦命的人兒。”大小姐眼圈通紅，瞥了林晚榮壹眼，嘆道。
　　日，大小姐不會也是崇尚這壹夫壹妻制吧，看見大小姐的眼神，林晚榮嚇了壹跳，旋即想道，她崇尚壹夫幾妻，與我可沒有關系，管她那麽多做什麽。
　　不過聽了蘇卿憐的故事，林晚榮這個徹頭徹尾的大男子主義者也是有些感動，剛烈至此，情深至此，不容易啊，這女子確實值得尊敬。
　　“卿憐，壹別三十年，妳模樣卻仍是當年壹般美麗動人。”徐文長開口的這句話，便讓林晚榮大吃壹驚，這老頭哄女孩子的手段，和老子有的壹拼啊，看來當年的風流帳定然不少。
　　“徐公子，我卻是來赴那昔年之約了。壹日不歸，便不梳發髻，三十年了，我終於可以再彈壹回琴，再梳壹回發髻了。”那蘇卿憐說著，卻是淚落滿面，蒼白的鬢角，在西湖的斜風細雨裏，顯得格外的淒冷。再看那徐文長，亦是老淚縱橫，扶住桌子，竟似站立不穩。
　　看人家老情人見面，充當電燈泡的感覺十分的不好，林晚榮拉了大小姐要走出去，卻見大小姐倔強的立在原地，哭得比蘇卿憐還兇，便如那錢塘江決了堤。
　　乖乖，林晚榮暗吐舌頭，這小妞原來也喜歡看言情劇啊。林晚榮急忙在她耳邊道：“這二人要敘別情，妳卻站在這裏妨礙他們做什麽？”
　　大小姐輕嗯了壹聲，正要走出去，卻聽“嗡”的壹聲輕響，竟是琴弦振動，不知何時，那華發蘇卿憐已坐在那三十年未啟封的瑤琴旁，輕啟琴弦唱道：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壹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她的聲音已不復昔年天籟之音，略帶嘶啞，偏這曲子情真意切，便是她壹生之寫照，未見任何技法，卻是發自心扉，裊裊唱來。三十年之徘徊等待，三十年之魂牽夢繞，壹朝得見，卻是紅顏老去，韶光不再，這中間有多少的幽怨淒苦，便皆揉入這小曲當中，有情有境，想不感動都難。
　　大小姐哭得稀裏嘩啦，林晚榮卻也受不了這悲淒氣憤，輕嘆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林三——”大小姐淚眼婆娑的望著他，抽泣著道：“妳，會不會學這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