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貓臉老太十分震驚地盯著李追遠。
　　她不敢相信，剛才的話，會從眼前這個孩子嘴裏說出。
　　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放開了先前抓住的肩膀，身子，也略微後退了小半步。
　　這壹刻，她甚至開始疑惑：
　　為什麽和他比起來，自己才像是那個只知道亂發脾氣的小孩子？
　　自己和他，
　　到底誰才是死倒啊？
　　他說得很自信，很幹脆，並且，他沒有停，他還在繼續：
　　“弄殘的那個，要註意傷殘部位，建議最好是半身癱瘓，依照這裏的條件，是不可能給他用輪椅的，也沒人會專門脫產來推著他到處散心解悶。
　　癱瘓後，他只能躺在床上，蜷縮在骯臟的床褥裏，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顧。
　　他得能說話，他得能哭訴，他的雙手得能拿的起東西去砸來發泄。
　　這樣才能有熱鬧看，互動性才強，體驗感才能豐富。”
　　貓臉老太點了點頭，雙手不自覺地去撫平男孩身上先前被自己抓褶的衣服，可她手上臟，把男孩衣服弄更臟了，她甚至因此感到有些畏縮。
　　“弄病的那個，註意，不能壹開始就是絕癥。
　　要弄成那種可以反復發作的頑疾，能花代價費心思階段性控制住，卻永遠不可能根治。
　　要控制好病發的程度，不能致命，卻能讓人痛不欲生飽受折磨。
　　還需要控制好發病的頻率，每次治好後，讓他安歇壹陣子，讓他體驗到健康的寶貴。
　　但這個間隔時間不能太長，不能讓他擁有壹個完整的可使用勞動力周期，不能給他為家庭創造價值的機會。
　　這樣，他本人，他的家庭，就能在疾病反復折磨和治療投入中，陷入內耗的惡性循環，更容易激發出家庭矛盾，撕去偽裝，展露出人性的醜陋。”
　　貓臉老太又默默往後退了兩步，雙手疊在身前，問道：
　　“還……還有麽？”
　　“最重要的是，那個弄瘋的不能徹底全瘋，全瘋就太便宜她了，等於她完全都不知道，相當於給了她解脫，這就沒意思了。
　　要弄成那種間接性地瘋，壹天絕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得是正常的，只是會發瘋壹小會兒，但她的發瘋，必須具備較強的攻擊性。
　　我想，她的家人應該會像她對她母親那樣，對她進行強制控制措施。
　　要給她足夠的清醒時間去謾罵，去哀嚎，去詛咒，去歇斯底裏。
　　她應該會懺悔吧，我們不需要去理解她代入她，而是把她的懺悔當作快樂源泉之壹，去好好享受。”
　　說到這裏，李追遠自顧自地點點頭：
　　“需要註意的細節，目前就這些了，妳還有什麽想要補充建議的麽？”
　　貓臉老太：“沒……沒有了。”
　　“其實，這個計劃原本是有壹定風險性的，萬壹他們三人後代裏，真的出現大孝子了呢？
　　不過，應該不會的，就憑老太太的孫子孫女們，都覺得是老太太活得太久，吸了他們的福運，毀了他們的前程。
　　這種子女成色，應該還是能讓人心安的。”
　　貓臉老太：“嗯，心安，心安得很。”
　　“那妳覺得，這個計劃怎麽樣？”
　　“啊？好，很好，非常好，我會按照妳的吩咐，去這麽做的。”
　　這時，李追遠看見貓臉老太身上居然開始升騰起黑氣，有點像是舞臺上正揮發的幹冰。
　　“妳身上這是怎麽了？”
　　升騰的黑氣開始快速收斂。
　　“是因為這個計劃太好了，好到光是想壹想……我的怨念居然就有了要消散的趨勢。”
　　“那妳還能堅持麽？”
　　“能的，我的怨氣很重，我想，等他們仨個都走到應有的報應結局時，我也就能完全解脫了。”
　　“所以，妳其實壹直都很痛苦？”
　　“每時每刻，都如同在烈油中煎熬，承受著酷刑。
　　如果我不會說話，如果我沒有思維，可能會好受很多，可惜……我有，這種痛苦，也就會翻幾倍。”
　　“真可憐。”
　　“不，不可憐，我們這種……不，是我。
　　我這種東西，能存在，能誕生，已經很不容易了。
　　雖然每次擡頭看向天空時，我都會感到惶恐和畏懼，但我……感激祂。”
　　李追遠看著面前的貓臉老太，其實，他不是在看老太，而是那只黑貓。
　　老太辛苦養大了仨孩子，還幫他們帶大了孫子孫女。
　　可到頭來，真正感念著老太恩情，甚至不惜為老太復仇而承受每日巨大煎熬的，居然是那只老太收留的又醜又殘的老貓。
　　或許，人和畜生的最大不同，大概就是人的下限能比畜生更低。
　　“只是，妳確定妳這樣告訴……提點我這些，妳自己不會有事麽？”
　　“我麽？”李追遠搖了搖頭，“我怎麽可能會有事呢，我明明在行善。”
　　“行善？”
　　“對啊。”
　　李追遠指了指屋裏頭還跪著的牛家仨兄妹，繼續解釋道：
　　“妳這個死倒邪穢要殺他們，我卻救了他們的命，這不就是在行善積德麽？”
　　貓臉老太張開了嘴，露出了壹口腐爛的牙。
　　“還……還可以這樣解釋？”
　　“其實我還沒入門，我還在看基礎的書，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解釋到底對不對，想知道結果……只能等我回去繼續把書看下去了。
　　我還小嘛，這方面成績還不好，得努力學習。”
　　貓臉老太：“妳……還要繼續學習？”
　　“嗯，要的。”
　　“謝謝妳。”
　　“不用謝，我勸妳這麽做，也是有我自己的私心。
　　我太爺他們來牛家坐齋，結果要是這仨人在今天全出了意外死了，那我太爺他們賴以為生的招牌也就砸了。
　　太爺他，對我真的很好。”
　　“其實，妳太爺他，已經擡了壹手了。”
　　“什麽？”
　　貓臉老太：“妳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李追遠露出孩童般純真的笑容：“謝謝奶奶。”
　　這時，遠處傳來呼喊聲，是太爺他們找尋到了這附近。
　　李追遠對貓臉老太擺了擺手，然後走到了路上。
　　“小遠侯！小遠侯！妳在哪裏，小遠侯！”
　　聽到遠處人影的呼喊，李追遠心裏很是慰藉很享受，剛來到老家時，他對小名後面加個“侯”還很不習慣。
　　可壹般都是長輩這樣叫自己，這壹聲地方方言的語氣詞裏，帶著的是家裏長輩對自己的親切與喜愛。
　　家屬院中文系的徐老教授是廣東人，他就說過，隨著經濟發展人口流動，方言必將逐步退出歷史舞臺。
　　潘子雷子英子他們，現在在學校裏也是說的普通話了。
　　所以，李追遠知道，等老人們逐漸逝去，這壹聲聲呼喊自己的“小遠侯”，未來，只能去記憶深處去翻找出來回味了。
　　“太爺！太爺！”
　　李追遠舉起手開始回應。
　　李三江和潤生跑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山大爺和劉金霞以及壹些村民。
　　“小遠侯，妳沒事吧？”李三江把李追遠從頭到腳摸了壹遍，確認自己曾孫沒缺胳膊少腿。
　　潤生臉上全是汗，笑得很開心。
　　他們倆先前分別抓住了牛福牛瑞，可不壹會兒，就發現自己兩人身下居然壓著的是兩捆稻草。
　　再擡頭壹看，小遠侯不見了，這才急得馬上出來尋找。
　　山大爺是受傷了，但他自覺還能幫上點忙，劉金霞本不打算出來的，可她又不敢壹個人待在棚子裏。
　　至於身後這些村民，不少是聽到呼喊聲自願出來幫忙找伢兒的，後頭還有更多村民向這裏聚來。
　　不得不說，這裏的民風還是很淳樸的，但再好的果樹，也無法避免結出些歪果。
　　已經有村民開始喊牛家人不見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見過了零點這麽久人還沒回來，也開始出門找尋。
　　“太爺，在那裏面，老屋子裏。”在李三江懷裏的李追遠小聲指著，確保只有太爺能聽到。
　　李三江點點頭，把李追遠推到劉金霞身邊，自己則舉起了壹把桃木劍，身形壹下子變得偉岸許多。
　　李追遠看清楚了，是自己帶來的那把。
　　“來，我們人多，大家夥跟我沖，打死倒，救人！”
　　李三江帶頭沖向老屋，潤生二話不說跟著壹起上，山大爺壹跺腳，也咬唇跟上。
　　後頭的村民們則有些畏怯，幫忙出來找伢兒他們是願意的，可沖死倒那種東西，他們還真是害怕。
　　不過到底人多，再躊躇猶豫，也都慢慢跟著上前。
　　可等李三江他們三人沖進去後，老屋裏當即傳來壹陣刺耳的貓叫和打鬥聲，期間似乎還夾雜著老太太的尖叫與叫罵。
　　有村民聽出來了，這是牛老太的聲音。
　　可牛老太不是已經死了，而且死了半年了麽？
　　這等陣仗，膽子再大的村民也不敢往前上了，只能在原地站著等結果。
　　好在，尖叫聲逐漸停歇，不壹會兒，李三江背了壹個，潤生背了倆，從破屋前的老槐樹下走出。
　　“人救出來了！”
　　“天吶，牛家人真的在這裏！”
　　“死倒被收了！”
　　李三江將背上的牛蓮壹甩，“咚”的壹聲，牛蓮直接落在了石子兒路上。
　　潤生有樣學樣，雙臂松開，牛福和牛瑞滑落到底，各自翻滾後躺穩。
　　壹眾村民當即圍上來瞧稀奇，問這問那的，這可是天亮後的談資啊，更是以後出村和其它地界人顯擺的重要經歷，到時候就可以點上壹根煙，故作神秘道：
　　“嗐，妳們剛說的這些都不算個事兒，我說壹個我們村兒裏當年發生的……”
　　這牛家仨兄妹忽然失蹤，又全都出現在老宅，現在還昏迷不醒，這不擺明了是遇到邪事了麽。
　　大家夥看向李三江等人的目光，更是帶著欽佩與尊重，不停奉上恭維話，這是真有大本事的啊。
　　誰能保證自己壹輩子順風順水不遇個瘴？就算自己沒遇上，那自己家人親戚朋友呢？這種有特殊本事的人，只要腦子沒進水，都會客氣對待。
　　山大爺看著站在最前面被大家吹捧的李三江，不忿得唇癢癢。
　　剛他是跟著壹起沖進去的，就瞧見老屋門口站著壹個貓臉老太，李三江舉著桃木劍就停下了，等著自己和潤生先上。
　　結果那貓臉老太不知抽的什麽瘋，自己往李三江面前撲，而且還撲到了李三江手中桃木劍上，直接紮了個通透。
　　然後就是壹陣鬼哭狼嚎、貓叫老太太叫，最後……居然就沒了！
　　當時山大爺自己都恨不得給自己再來兩耳光看看是不是眼瞎了，壹個能把自己等人全都蠱惑得團團轉，讓自己學狗撒尿的屍妖……就這樣被滅了？
　　李三江自己都有些詫異，他還伸手彈了壹下手中的桃木劍，感慨了壹句：
　　“應該是真桃木了，國營家具廠的品質，確實信得過啊。”
　　……
　　“都讓讓，都讓讓！”李三江指了指地上躺著的三個人，“他們被祟上了，還沒醒，大家去附近瓷缸裏舀點金汁兒，燒熱乎了，給他們灌上。”
　　其實，李三江知道劉瞎子最擅長除祟，但壹來劉瞎子受傷了狀態不好，二來，這仨到底是個啥玩意兒他心裏也清楚，該他們的。
　　當下，村民們分為兩撥，壹撥負責把牛家仨兄妹擡回做齋事的棚子，另壹撥則去掏瓷缸準備燒金汁，後者明顯更加興奮雀躍，走路都帶著風。
　　棚子裏，壹下子圍滿了，有些原本還在熟睡的村民也被動靜驚醒或是被鄰裏喊醒，壹起過來看熱鬧。
　　白天這裏辦齋事時冷冷清清，後半夜反倒是人頭湧動起來。
　　山大爺和劉金霞各自坐在椅子上，被村民們噓寒問暖。
　　在村民看來，這倆那不肯定是和死倒搏殺時受的傷麽！
　　有孩子眼尖，瞧見了山大爺濕漉漉的褲子，被自家大人壹陣訓斥，說這是和死倒交手後被死倒身上的水浸濕的。
　　又有路過墳塋的村民來傳話，說牛老太的墳被挖開了，裏頭啥都沒了。
　　這壹消息，立即將棚子裏的討論氛圍推上了高潮，簡直比放露天大電影時還熱鬧。
　　最忙碌的還是李三江，他正繼續高舉著桃木劍不斷走動揮舞，做著法事。
　　他的動作沒那麽標準出塵，也不連貫優雅，比白事班子的道士和尚在觀感上差太多，但村民們都清楚白事班子那都是唬人表演性質的，眼前這老人才是有真本事。
　　李三江這邊砍壹下，那邊刺壹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嘴裏再念叨著壹些老詞兒。
　　這些詞兒念得很含糊，在李追遠耳朵裏，有點像太爺晚上坐露臺乘涼時聽的收音機裏放的《楊家將》。
　　李三江是睡飽了的，再加上四周這麽多人關註喝彩，他也舞得更來勁了。
　　等壹陣臭味傳來時，李三江果斷收手：
　　“好了，鬼氛已除，妖氣已清，大家都放心吧，以後這裏就沒事了。”
　　眾人壹起鼓掌叫好。
　　李三江負劍而立，笑容含蓄。
　　他自個兒也清楚先前壹套動作表演都是無意義的，但他又沒額外收錢不是，那就不算宣揚封建迷信獲利，純當是給村民們求個心安，圖個情緒價值了。
　　用塑料桶盛的金汁兒被送來了，升騰著霧氣，還熱乎著。
　　附近不少村民聞著味兒後都開始幹嘔，壹些人甚至已經吐了出來，可饒是如此，楞是沒壹個人要避讓離場的！
　　尤其是搶站在內圈的，味兒最濃，卻依舊捏著鼻子認真看著，外圈的則不停蹦跶，生怕錯過了名場面。
　　這也真算是，聞著臭，看著香了。
　　李三江自己胃裏都壹陣倒騰，卻還是得強撐著吩咐村民灌口。
　　幾個好事的村民早就鼻上纏著濕布條，先將牛家仨兄妹的嘴給扒開，再用舀豬槽的大勺兒給他小心翼翼地灌進去。
　　這手，可壹點都不抖，當真穩得很，壹點菜都沒落下更沒溢出；
　　如同給開水瓶灌熱水壹樣，還能聽到“滴落落落”聲響。
　　第壹個被灌的牛福醒來，他先趴在地上吐。
　　隨後是牛瑞和牛蓮。
　　很快，仨兄妹壹起開吐，他們自家的子女也端來了清水讓他們漱口。
　　周圍村民們壹個個喜笑顏開，紛紛誇贊，雖然味兒不好聞，但真靈啊。
　　等到牛家仨兄妹吐好了，或者叫逐漸適應了，他們紛紛大哭著跑到李三江面前跪下，抱著李三江的腿壹陣哀嚎感謝。
　　他們是留有壹點事發時記憶的，都瞧見了自家老娘要來找自己索命，要是今兒個沒李三江等人在此坐齋，他們怕是真要被那絕情狠心的老娘給帶下去了。
　　這是為自己的死裏逃生而哭，所以哭得格外真切，牛蓮更是詞句連篇，將李三江歌頌成了自個兒的再生父母。
　　她的倆哥哥們和白天哭喪時壹樣，重復著妹妹的尾音附和，如同和聲。
　　李三江壹邊勸慰壹邊努力想把他們推開，壹是嫌棄他們身上現在的這股味兒太沖，二是當他們的再生父母李三江覺得晦氣，這哪裏是感謝，分明是在咒自己！
　　不過，有了牛家仨兄妹醒來後的現身說法，等於是在村民們心裏，給李三江連帶著山大爺劉金霞等人，又打上了壹層光環。
　　這之後，怕是這個村子裏的人或者臨近村子的人遇到事兒，都會去思源村尋李家撈屍人了。
　　壹番哭泣傾訴拉扯結束後，李三江收到了牛家仨兄妹的尾款。
　　其實尾款本來不多，因為這種事兒的規矩，都是提前給好大部分，不過這次尾款額外加了厚，真不老少。
　　看來，這牛家仨兄妹，也就是對自家老娘摳門，對自己的命和對外人，倒是大方得緊。
　　山大爺捏著封利紅包，唇都壓不住了，露出黑黢黢的牙洞。
　　可扭頭壹看，發現李三江手裏的比自己要厚得多，又是壹陣胸悶，每次都這樣，次次都是這樣！
　　劉金霞倒還好，沒多麽高興，也沒多麽感傷，就是感覺臉上還在火辣辣的痛，也不曉得是自己面皮沒山大爺厚，還是那叫潤生的小子對自己格外沒留情。
　　牛家仨兄妹還想認李三江做幹爹，被李三江毫不猶豫地拒絕。
　　為此，李三江還扯出了壹套命格理論，說他天生就是無兒無女的孤煞命，不適合收幹親。
　　這套說辭劉金霞聽得耳熟，這壹門的人，多少都有點商業形象在身。
　　離開前，李三江還特意當眾叮囑和提醒了牛家仨兄妹：
　　“任何人，做了啥事兒，壹筆筆賬，都在老天爺那裏掛了號的，這次我違規救妳們，已經算是逆了老天。
　　接下來，妳們要但行好事，虔誠行善，努力積德，要是心不誠、念不純，怕是不久後還得遭遇些禍事。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也只能幫到這裏。”
　　這其實只是壹種該行業的官話套話，先收了當前的利和名，再和未來的事撇清幹系。
　　但這番話，卻在不久後被村民們回想起來，再次對李三江的本事豎起大拇指，更有人喊出了“李老神仙”的尊稱。
　　以至於後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再次恭恭敬敬地把李三江請來“看病”。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暫且不表。
　　總之，亂糟糟的事情徹底結束時，都淩晨四點多了。
　　潤生將板車推出，李三江、山大爺和劉金霞依次坐好，李追遠本也想著上去，卻聽到身後傳來的車鈴聲。
　　回頭壹看，是秦叔。
　　“太爺，我去坐秦叔的車了。”
　　“去吧去吧，早點回去歇息。”
　　李追遠來到二八大杠前，秦叔壹把將他抱起，放在了前杠上，隨即他自己推行壹段蹬著踏板，翻身上車。
　　有點困了，李追遠幹脆抵在秦叔胸口上打起了盹兒。
　　秦叔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男孩，有些意外，他居然沒問自己是不是壹直在場。
　　這導致自己準備好的說辭，沒能派上用場。
　　從石港回到思源村，天邊已泛起魚腹白。
　　“叔，妳早點休息。”
　　“嗯，妳也早點睡。”
　　李追遠跑進屋子，來到二樓，直接去洗澡。
　　東屋臥室裏，原本正在睡覺的秦璃聽到壩子上傳來的動靜，坐起了身。
　　“睡下去，現在不要去見他，他剛回來，也疲了累了，讓他好好休息，妳現在去找他，他還得分出心思和精力來對妳。
　　壹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是個人都受不了，會覺得煩的。”
　　秦璃看向柳玉梅，目光裏帶著疑惑。
　　“乖，孩子，奶奶不會騙妳，想要當玩伴玩得久，那就得兩個人在壹起時，都覺得舒心快樂，明白了麽？”
　　秦璃躺了回去。
　　“對了，明早不要太急著進他屋去等他了，等他醒了妳再去，最好啊，讓他下來接妳上去。”
　　躺在床上的秦璃眼睫毛開始抖動。
　　“好好好，等他醒了出了臥室門，妳就上去。”
　　秦璃閉上眼，開始睡覺。
　　柳玉梅幫孫女蓋好被子，自己則走到中屋，打開門，秦力站在門口。
　　進來後，秦力將今天發生的事小聲講述了壹遍，柳玉梅點點頭，秦力也就離開了。
　　“哎……”
　　柳玉梅側身看向牌位供奉處，她本就有每天和牌位們聊聊天的習慣，可今兒個剛醞釀好情緒，就被壹股味道給打斷了。
　　是擺在靈堂上的那顆開了瓢兒的鴨蛋，這個天氣……都已經開始臭了。
　　……
　　李追遠洗完澡時，太爺他們還沒回來，他自己就先進臥室躺床上睡了。
　　壹覺醒來，幾乎快到了中午。
　　他看向臥室椅子位置，卻沒看見那道身影，心裏有些失落。
　　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什麽衣服。
　　起身，拿著臉盆，推開門，門口也沒站著她，東北角看書的板凳上，也沒她的身影。
　　李追遠走到露臺邊，向下看去。
　　女孩今天穿著壹身齊胸襦裙，上襯紅，下裙鵝黃，頭發披柔在肩，比往常打扮，多了幾分活潑俏皮。
　　她依舊坐在門檻內，壹雙繡鞋踩在門檻上。
　　女孩感應到了什麽，擡起頭，看向二樓。
　　“穩住，阿璃！”
　　秦璃站起身，向屋裏走去。
　　徒留柳玉梅在後頭捂頭嘆息。
　　秦璃來到二樓李追遠身前，眼睛看著他。
　　“我昨晚回來晚了，睡過頭了。”
　　解釋了壹聲後，李追遠開始洗漱，然後牽著秦璃的手，下了樓，要到飯點了，他餓了。
　　樓下很熱鬧，李三江、山大爺和劉金霞已經對著壹盤花生米壹碗魚凍頭先喝上了酒。
　　劉金霞和山大爺身上傷口做了包紮處理，臉上也敷了膏藥。
　　他們沒去診所，幹他們這壹行的，輕易不得去診所的，尤其是劉金霞，不少人還是來找她“治病”的。
　　不過劉金霞做事向來有分寸，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每次給人喝下自己用開水兌糖再兌黑芝麻糊的符水後，都會要求家屬帶病人去衛生院繼續看或者繼續吃藥，言明自己這只是配合醫生的小道。
　　李追遠知道，給他們上藥的，應該是劉姨，上次劉姨給太爺上藥，手藝就很好。
　　“潤生哥呢？”
　　“潤生啊。”山大爺打了個酒嗝兒，剛準備說話，就瞅見外頭潤生和秦叔壹起從田裏回來了。
　　潤生，去種田了。
　　看著他扛著鋤頭赤著腳身上汗漬漬的樣子，李追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是吃閑飯的，雖然確實是。
　　“吃飯了，吃飯了！”
　　劉姨招呼大家吃飯。
　　柳玉梅他們壹桌，李三江他們壹桌，李追遠則和秦璃坐小桌，以及……潤生單獨坐壹桌。
　　他那壹桌在最孤單的角落，面前擺著壹個大飯盆，盆裏則是從大桌上倒入的菜，上頭則插著壹根手臂粗的大香。
　　潤生笑得很滿足，不知道是對食物還是對香燭，或者，在他眼裏根本沒區別。
　　所以，不是大家孤立他，而是那根大香靠近點都得熏眼睛，壓根吃不了飯。
　　李三江還對山大爺打趣兒道：
　　“嘿嘿，瞧瞧，潤生侯的飯量是越來越大了，以後吃飯，可不得直接燒上寶塔香啊！”
　　山大爺哼哼了兩聲，悶頭扒拉粥。
　　他現在不想吃稀的想吃幹的也不行了，因為牙沒了。
　　飯後，李追遠帶著秦璃回二樓老地方看書。
　　壩上這時上來壹輛三輪車，騎車的是李菊香，後頭坐著的是翠翠。
　　“媽。”
　　“奶。”
　　母女倆壹進來就跑劉金霞面前，看著劉金霞這樣子紛紛焦急關切得很。
　　看來，劉金霞早上回到這兒就治傷再打了個盹兒，怕家裏人擔心，就沒先回家。
　　“媽沒事了，沒事了。奶好好的，哭啥，不哭。”
　　劉金霞好好撫慰了壹番自己的女兒孫女。
　　翠翠擦去了眼淚，不再哭了，目光卻在這裏逡巡著。
　　“去找妳遠侯哥哥玩吧，他在上頭。”劉金霞朝上指了指。
　　“好呀。”
　　“別玩太久，我們馬上就帶妳奶壹起回家了，妳過兩天再專門過來找小遠侯玩。”
　　“知道了，媽。”
　　翠翠走上樓梯，來到二樓露臺，看見小遠哥哥和壹個衣服很漂亮的女孩坐在壹起正看著書。
　　她平日裏很少會出門在村裏玩耍，李三江家也是村裏人沒事兒時很少會去的地方，而秦璃則根本不會出門，所以她以前只在自己奶奶那兒聽過壹嘴，說三江太爺那兒住著壹戶長工，帶著自個兒老娘和女兒。
　　今天，還是翠翠第壹次見到秦璃。
　　“翠翠，妳來啦。”
　　李追遠站起身，對翠翠打招呼。
　　秦璃也側過身，她沒去看翠翠，而是繼續看李追遠。
　　翠翠見到女孩臉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卻依舊直接驚呼了出來：
　　“哇，好好看，好漂亮！”
　　先前只覺得衣服好看，像是電視機裏才見過的那種，現在看到人了，真是太好看了。
　　即使聽到了翠翠如此的贊嘆，秦璃依舊沒看她壹眼，因為翠翠只是命硬，又沒臟。
　　李追遠走到翠翠面前，介紹道：“翠翠，這是秦璃，柳奶奶的孫女。”
　　“妳好呀，我叫翠翠，李翠翠。”
　　秦璃跟著李追遠，看見主動往自己面前靠近的翠翠，她的眼睫毛開始跳動。
　　李追遠握住了她的手，她安靜了下來，但依舊沒對翠翠的熱情做出任何回應。
　　翠翠有些局促。
　　“翠翠，阿璃是個認生的性格，她不是針對妳，她對其他所有人都是這樣。”
　　“是麽！”
　　翠翠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聽到阿璃不是討厭自己，而是討厭所有人，她感到很開心。
　　畢竟，村裏其他人，都只是討厭自己，而阿璃，是把自己和其他人同等看待了！
　　李追遠暫時收起書本，拿出了零食，大家聊起了天。
　　其實，也就是李追遠和翠翠聊著，秦璃不說話。
　　且因為翠翠在旁邊，李追遠得壹直握著秦璃的手，要不然她可能就會暴起。
　　翠翠壹邊吃著東西壹邊目光不時在小遠哥哥和秦璃姐姐身上打轉，主要看秦璃姐姐，因為她真的太好看了。
　　至於其它的心思，她是沒有的，她甚至都沒有那種小夥伴之間的占有欲，什麽妳必須和我玩不準和她玩這類的，根本就不在翠翠心裏。
　　她很開心，今天能認識到另壹個朋友，尤其是在聽小遠哥哥介紹秦璃壹直壹個人獨處過去沒有朋友時，她很悲傷難過，她覺得這個漂亮的姐姐比自己還要慘多了。
　　很快，樓下傳來李菊香的喊聲，她們要回家了。
　　“小遠哥哥再見，阿璃姐姐再見，我過兩天再來找妳們玩。”
　　李追遠對翠翠擺擺手，然後也拿起阿璃的手，擺了擺。
　　他能感受到來自阿璃的輕微抗拒。
　　等翠翠離開後，李追遠低頭看著面前的秦璃，說道：
　　“我知道妳已經適應了那種自我封閉的黑暗，但我還是建議妳可以嘗試走出來感受壹下外面的世界，體驗之後再做決定，是否再回去。”
　　秦璃沒說話，只是認真看著李追遠。
　　經歷了最近幾次那種莫名感覺襲來後，李追遠越發覺得，阿璃的現在，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未來。
　　不，看媽媽現在的樣子，自己的未來，只會比阿璃更嚴重。
　　接下來，就是寧靜的看書時光。
　　有了之前的閱讀積累，再加上現實裏見過兩次死倒的實踐感知，現在，李追遠再看《江湖誌怪錄》時，完全是那種快翻連環畫的速度。
　　每壹篇，每壹頁，目光敏銳捕捉關鍵詞特殊點以形成記憶認知，然後快速翻篇。
　　有了合適的對比考量參照物後，其它的死倒，也就是在基礎上做壹些加加減減。
　　李追遠找尋到了過去翻閱新發教科書時的感覺。
　　壹卷快速翻完，然後換下壹卷。
　　終於，趕在劉姨喊吃晚飯前，李追遠將《江湖誌怪錄》第四十二卷翻完。
　　在最後壹卷的最後壹頁的右下角，留有幾行小字：
　　此書乃吾神遊天地，踏遍江川湖澤所得。凡夫看了只當誌怪笑談，以添茶資；若真品得津津有味，實乃命途多舛矣。
　　只能，遙祝兄臺好運。
　　——魏正道。
　　李追遠身子往藤椅上壹靠，單手放在後腦勺後，心裏感嘆著：
　　這書作者，還真是壹個有趣的人。
　　至於作者最後所說的，李追遠能理解，普通人沒見過死倒的，只當鬼怪故事看了，要真見過的……可不就是命不好唄。
　　這時，李追遠感覺到有壹只柔軟的小手，鉆入自己後腦勺後，和自己那只手指尖牽連，是秦璃。
　　李追遠對她笑了笑，然後閉上眼，準備瞇壹會兒，等晚飯後，自己就能去地下室，找新書了。
　　嗯，好像枕著不是自己的手時，更舒服。
　　秦璃認真看著自己身前閉著眼的男孩，從他的頭發，到額頭，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然後她又回來過視線，開始數他的壹根根眼睫毛。
　　晚飯時，山大爺說他明兒個讓潤生推著他去鎮上衛生院做套假牙，然後就推自己回家，等過兩天，就讓潤生到李三江這裏來。
　　等有了生意後，他再托人喊潤生回來撈屍。
　　李三江氣得直接拍了筷子，罵道：
　　“合著妳把妳家騾子養我家裏，要用時妳再牽走，用完再放我這裏吃草料？”
　　要是真只吃壹般的草料就算了，這家夥壹個人的飯量，超過了其他所有人！
　　以前婷侯煮飯，米飯就淺淺壹鍋，他在時，得單獨為他煮壹鍋。
　　山大爺嘬著水煙袋，瞥了壹眼小桌上和漂亮女伢兒壹起吃著飯的李追遠，笑道：“我說，三江侯啊，妳都這把年紀了，總得指著人接班吧，妳不指望著潤生侯，難道指望著這小遠侯？”
　　“妳放屁！”
　　“呵，我是不是放屁，妳先聽我說，我曉得，妳找了小遠侯他爺爺給妳養老送終，我相信妳三江侯的眼光看人不會錯，但妳可是壹輩子滋潤日子過慣了的，總不至於想著真老了躺床上後，還得跟著吃苦吧，或者開始變賣家當？
　　萬壹家當變賣完了，妳還沒死咋辦，天天喝粥吃稀飯？
　　是，他漢侯有壹口吃的就少不了妳半口，但妳也不看看那漢侯現在過的啥日子。
　　想老了，還過得滋潤舒坦，就不光有人誠心在旁邊伺候著，還得……”
　　山大爺對著李三江摩挲起了兩根手指，
　　“還得有進項，潤生侯也就是能吃了點，但撈屍幹活可都是好把式，這伢兒，比我有能耐得多。
　　再說了，妳三江侯又不缺這點米糧，妳他娘的菜給他少點肉給他少點，米飯管夠不就成了嗎！”
　　“還有香呢？”
　　這時，把湯端上來的劉姨笑著接話道：“我會土法制香的，不光夠他吃，咱也能多個小買賣。”
　　“額……”李三江揉了揉鼻子，忽然覺得這還挺不錯，但他轉而又對山大爺問道，“潤生侯給我，妳養老咋辦？妳這老小子不會想著以後跑我這裏蹭我的養老吧？”
　　“妳放心，老子不得好死。”
　　“妳說的這是啥話嘛。”
　　“心裏話，老子算是看透了，沒妳這麽好的命，能躺床上走得善終。”
　　“胡唚啥呢，妳現在讓潤生侯給妳腿打斷，妳不就擱床上躺著奔著善終去了麽？”
　　山大爺：“……”
　　壹番罵聊推諉下來，這樁事，算是被默認了。
　　李追遠是挺開心的，看著在那裏壹邊流著口水壹邊等香燭燃完的潤生，多好啊，只要潤生在，自己看書學習就多了壹個實踐渠道。
　　飯後，李追遠將秦璃送回東屋，然後就去櫃子抽屜裏拿出手電筒，重新裝上電池。
　　農村習慣，手電筒用完後電池得拆卸下來，說是防止耗電。
　　李追遠暫時也不打算請太爺把地下室燈泡換了，他覺得拿著手電筒進來有壹種尋寶的氛圍感。
　　順著電筒光照來到第壹次開啟的箱子前，這裏頭還有不少書呢，他打算壹箱壹箱地清。
　　手電筒擱左手，右手探進去，像是摸獎券壹樣，在裏面撈著撈著，終於，李追遠摸到了兩摞書。
　　這兩摞書很厚，而且帶著硬封皮，類似書套，將壹套書所有卷規整在壹起。
　　兩摞書取出，放在地上。
　　每壹套都是八本，每本都不算太厚，書套封皮上沒字，李追遠先從兩套書裏各自抽出壹本，發現每本書封皮也沒字。
　　只能先打開看看內容，手電筒壹照，李追遠懵了壹下。
　　是手寫的，字也是好字，很漂亮的小楷，可問題是，這字體也太小了，像是螞蟻腿，而且正反面密密麻麻……
　　所以，雖然書不厚，但書的內容，卻豐厚得可怕。
　　看這個書，自己怕是得找個放大鏡了。
　　再翻看另壹套，居然是壹樣的字體壹樣的小。
　　這兩套，該不會是同壹個作者吧？
　　李追遠拿著手電筒仔細找尋，終於，在兩個封套的內側，找到了兩張白色的貼條，上頭寫了這兩套書的名字，
　　分別是：
　　《陰陽相學精解》、《命格推演論》。
　　壹個是看相的，壹個是算命的。
　　李追遠輕輕拍打著手電筒，光亮不時劃過他這張小小沈思的臉。
　　“唔……好像沒什麽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