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聖躬安

　　鄭凡壹直睡到午後才得以蘇醒，
　　推開門走出來的他，
　　面色發白，流著虛汗，腳步不穩，
　　明明是壹位新晉七品武夫，卻仿佛在壹夜之間被掏空了身體。
　　身後站著有些哀怨的四娘，因為這身體，不是她掏空的。
　　壹夜長夢，所消耗的精力，確實過於巨大，洗漱之後，隨便吃了點東西，鄭凡就躺在了靠椅上，開始曬太陽。
　　睡又睡不著，累又實在是累得厲害，這種感覺，其實最為難受煎熬。
　　平生第壹次，鄭凡體驗到了當爹的艱辛。
　　養娃不易，
　　誰家的女婿誰趕緊提前拿去，可保妳家宅平安。
　　也就在鄭凡自己打盹兒假寐的時候，壹個小娃娃靠了過來。
　　狼崽子其實有名字，蠻族名字太拗口，所以被取名叫鄭蠻。
　　來到這個世界，自然不可避免地被這個世界所影響，鎮北侯府下面七個總兵都姓“李”，鄭凡這邊也壹排排地排出了“鄭”姓。
　　這其實是姓氏最初的用法，早於旗幟、疆域、民族的劃分，同壹個姓那就是壹家人自己人的概念。
　　而鄭凡這邊還有壹個特點，那就是別的權臣野心家，在最開始時，還是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甚至不敢高望之時，這邊兒，卻早早地做出了規劃。
　　這種規劃，在此時看來沒什麽用，在未來，可能也沒什麽用，但很適合畫大餅，而且是有的放矢地大餅。
　　比如這狼崽子，早早地就被瞎子說，他以後是要成為蠻族新大汗的人，他的部族，將取代蠻族王庭，奉魔王之命，鎮守荒漠！
　　雖然知道這是吹皮糖，但狼崽子每每聽到這個“預言”，心裏還是開心得壹比。
　　“怎麽了？”鄭凡有氣無力地問道。
　　“主上，我，我想從軍。”
　　“從軍？”
　　“是，主上！”
　　“拿得動刀麽？”
　　“可以！”
　　“還是太小了。”
　　要是再長個幾年，哪怕是當個娃娃兵，其實也是足夠了，但現在，狼崽子年紀還太小。
　　鄭凡是念著舊情的，當初第壹批的蠻族兵，如今已經不剩多少了，這個娃娃，其實就是那支刑徒部落的最後壹個念想。
　　“主上，我可以跟著三爺去練。”
　　薛三個頭不高，本事卻很高，狼崽子想要去跟著薛三練習。
　　鄭凡擺擺手，
　　道：
　　“不成。”
　　“主上，我……”
　　“三兒練的是刺客斥候，都是些要躲藏在陰影裏的角色，妳以後是要當蠻族大汗的人，去三兒那裏練了，容易把妳格局弄小了。”
　　“主上，但是我，我想……”
　　“學堂要開了，妳去念書吧。”
　　“我不想念書，念書沒用，燕人念書沒乾人念書厲害，但燕人卻能吊著我們蠻族打，也能吊著乾人打。”
　　這是很現成的壹個例子，乾人文教，當世第壹，但百年來，壹直是壹個被人任意揉捏的軟柿子。
　　六萬鎮北軍，直接可以打到人家都城下面，雖說這裏頭有著靖南侯“虛晃壹槍”的迷惑作用在，但再如何，乾人的底褲，還是被扯下來了。
　　“野蠻，只能橫行壹時，文化，卻能延續壹世，妳有這個機會，就多讀讀書，燕人是沒乾人有文化，但燕人當初的百年世家門閥，又怎麽是真的沒文化？
　　虛心點兒，多學著點兒，不要等年紀大了，才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學習。”
　　年少輕狂無知，等到人到中年，見識到社會的殘酷後，才後悔小時候沒好好讀書的人，比比皆是。
　　狼崽子有些不滿意，但又不敢忤逆鄭凡的意思，只得低下頭：
　　“是，主上。”
　　“下去吧，先把功課學學好。”
　　狼崽子下去了，先前在那裏靠著沒有過來的阿銘此時微笑著走了過來，道：
　　“主上，妳覺得剛剛看見妳和狼崽子在壹起說話時，腦子裏想到的，是什麽麽？”
　　鄭凡白了阿銘壹眼，
　　直接道：
　　“李成粱和他的那位義子。”
　　“主上不愧是搞創作的，才思敏捷。”
　　“特意來拍馬屁的？”鄭凡問道。
　　“不是。”
　　“我就說嘛，這點兒程度不夠。”
　　“主上就沒有擔心過，以後這狼崽子要是真按照我們隨便忽悠出的預言成長了起來，會對這個世界的格局造成怎樣的影響麽？”
　　“不怪自己沒用，而怪敵人會學習，沒出息。”
　　鄭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道：
　　“妳們不該在乎這個才是。”
　　“我以為主上您會在乎。”
　　“這種養成，還是挺有意思的事兒，不過我覺得咱自己還是個鵪鶉，卻擔心這麽長遠的事兒，更有意思。
　　說吧，過來什麽事兒？”
　　“路過，來瞅瞅。”
　　“妳是閑著沒事兒幹了？”
　　“等著吧，主上，我不是今天第壹個路過的，您要休息，還是躺屋子裏好。”
　　“妳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
　　燕京，
　　皇宮，
　　禦書房。
　　每年的這壹日，都是皇室家宴，不年不節的，也僅僅是屬於皇家，而非民間。
　　且這壹日不會大肆慶祝，只是講究個大家壹起吃個飯。
　　這個風俗起源於數百年前，每年這個時候，冰雪開始消融，很大程度上，意味著新壹輪和蠻族的戰事將要開啟，雙方經過寒冬的蟄伏後，又要開始爭相流血。
　　姬氏壹族在這壹日聚餐之後，成年男性多半要奔赴前線。
　　不過這百年來，日漸承平，倒是逐漸演變成這壹日大家隨便吃壹頓的形式，因其歷史原因，也不會過度慶祝講排場。
　　姬潤豪坐首座，二皇子姬成朗坐下手次席，緊接著的就是四皇子姬成峰，五皇子姬成玟，六皇子姬成玦，還小的七皇子姬成遡也脫離了奶媽的依靠，壹個人規規矩矩地坐在哥哥們後頭安靜地吃飯。
　　所缺的，壹個是大皇子，人在北封郡戍邊；
　　還有壹個是三皇子姬成越，湖心亭上幽禁。
　　五皇子姬成玟結束了自己訓誡面壁，已經出來了。
　　天家無情，攤上姬潤豪這個父親，就別再奢求什麽父子親昵這種事兒了。
　　從二皇子到小七，諸個皇子都戰戰兢兢地吃飯。
　　餐食都是定量的，絕對不允許剩下，甚至連盤底都必須刮幹凈。
　　姬潤豪已經吃好了，還在用饅頭刷著盤底，壹邊繼續小口地送入嘴裏壹邊默默地看著下方自己的孩子們。
　　皇帝的目光，宛若實質性的壓力，讓底下的絕大部分皇子連吃飯都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倒是有壹個是例外，自己面前的吃完了，還去幫小七分擔壹部分。
　　“成玦，妳很餓？”
　　燕皇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第六子身上。
　　六皇子笑著點頭，道：
　　“父皇，兒臣肚子裏這陣子正缺油水兒呢。”
　　皇子府邸是有食物供應的，但不算豐厚，且每個皇子府邸裏又養了不少非“編制”人員，這就使得大家的日子，壹下子變得有些緊巴巴的。
　　“是朕的不是了，餓到我皇兒了。”
　　“餓是餓不著，頓頓也能吃飽，這在尋常人家，已然是了不得的福氣了，所以偶爾能得機會吃個席面，也是美得很的事兒。”
　　“魏忠河。”
　　“奴才在。”
　　“稍後給六皇子府邸再多送壹道席面。”
　　“奴才遵旨。”
　　六皇子馬上起身離桌跪下，
　　“謝父皇。”
　　燕皇擺擺手，
　　道：
　　“行了，吃不下就別吃了，硬撐下去，石頭往山上背，也是浪費糧食。”
　　“兒臣遵旨。”
　　“兒臣遵旨。”
　　諸位皇子壹齊起身叩謝。
　　飯食的量，是壹直以來的規矩，很長時間以來，規矩就在那裏，多少量多少菜，壹直在那兒，規矩不會變，但人，往往會變。
　　當年的姬家人，武勇善戰，飯量自然也就大，眼下，除了沒來的大皇子有極大的飯量和餓油水兒的六皇子能吃以外，其余皇子，倒是和勇武沾不上邊兒了。
　　“成朗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兒臣領命。”
　　“兒臣領命。”
　　四皇子、五皇子以及小七都下去了，二皇子姬成朗留了下來，然而，還有壹個人不知趣兒地也留了下來。
　　那就是六皇子，他居然從懷裏掏出壹個口袋，開始將諸位兄弟餐桌上剩下的餐食給裝進去。
　　燕皇見狀，眼睛微微壹瞇，將手中的筷子直接砸了過去，六皇子直接壹個閃避，然後繼續裝殘羹冷炙。
　　“裝可憐給誰看！”
　　六皇子身子壹顫，轉過身，看向燕皇，道：
　　“多好的吃食，父皇，浪費了可惜了，反正都是要賞賜給下人的，兒臣這個家裏人要吃，自然得先留給兒子不是？”
　　“是皇子俸祿沒有發妳？”
　　“不是，是兒臣家裏姬妾多，要吃飯的人多，這不，兒子已經讓她們在家裏織布了。”
　　燕皇伸手，在桌案上輕輕敲了敲，
　　魏忠河馬上彎身，
　　“奴才在。”
　　“罰沒六皇子家壹眾姬妾入官奴，他養不起，朝廷幫他養。”
　　“奴才……奴才遵旨。”
　　六皇子整個人身子晃了壹下，
　　最終還是跪下道：
　　“兒臣，謝主隆恩。”
　　……
　　六皇子背著壹個口袋，失神落魄地走出了皇宮，又魂不守舍地在張公公的攙扶下，上了停留在外頭的馬車。
　　“爺，爺？”
　　張公公在宮門口候著的時候就已經看見了傳旨太監出去，自是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爺，要忍，要忍啊。”
　　“帕子。”
　　六皇子攤開手。
　　“哦，好。”
　　張公公馬上將熱毛巾送上。
　　六皇子擦了擦臉，
　　放下帕子，
　　長舒壹口氣，
　　看著張公公，
　　道：
　　“老頭子，身子骨出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