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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浮生

錦荷記 by 程殷

2025-3-5 20:59

  流光緊 (靖平)
  人在快樂的時候,總會覺得時光流逝得太快。
  從十二歲的雲深第壹次站在我面前,已經過去了近四年。下個月會是她十六歲的生日。她那樣迫切地盼望著長大,如今已經就快如願。
  我在她身旁,看著她成長,變化。原本就是極漂亮的孩子,破繭而出後,更美麗得石破天驚,讓人不能逼視。
  此時,我剛下飛機,正坐在明偉從機場接我回家的車裏。
  去年瑞典醫學院改組,我從組委會委員升任副院長,但必須壹年至少有四分之壹的時間待在學院。我別無選擇,只好在中國和瑞典之間奔波。這次剛剛在斯德哥爾摩待了兩個月,處理了學院內部壹堆頭疼的事務。現在總算松了壹口氣,可以回家。
  我這次在斯德哥爾摩工作期間,請人從蘇黎世的拍賣會上購得了壹把名叫“漱玉”的唐代琵琶。這是唐代制琴名家白拓唯壹傳世的作品,據說是他的心血之作。
  初看這把琴,只是蕓蕓古物中的壹件,紫檀的背板,琵頭上鑲著壹整塊白玉雕刻的蘭花,再無它飾。靜靜立在那裏,素凈清雅。
  但當我輪指觸弦時,音如天籟,余韻入髓。只勾魂攝魄的壹個音,我就知道這的確是傳世千年的名琴。
  這把傳世近壹千三百年的名琴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北京中央銀行的保險室裏,等雲深十六歲生日那天,成為我送她的生日禮物。
  這幾年在黃老先生的悉心指導下,雲深的琴藝進步神速。現在正是她長琴的時候,有壹把好琴,會事半功倍。
  到家時剛好上午十點,瑋姨疾步迎出來,拉著我上下打量:“可回來了!這次走得太久,可把雲深想壞了。”
  “是麽?”我心中壹漾。
  “那可不是,這孩子整天在我面前念叨,靖平這,靖平那。妳再不回來,她就要變成個小瘋子了。”瑋姨講得繪聲繪色。
  我不由笑起來,但心中卻有幾分沈重 – 等她真正成人後,是否還會這樣念著我?
  瑋姨接著問:“妳餓了沒有?這段時間是不是壹直沒吃好?我就知道在那邊總吃奶酪,生菜,連中餐也只有什麽甜酸雞,蒙古牛,怎麽吃得下去……”
  瑋姨大概是上了點年紀,比以往愛嘮叨了些。
  我苦笑壹下:“瑋姨,我在飛機上待了十四個小時。您先讓我洗個澡,換身衣服,好不好?”
  洗過澡出來,傭人已經把我的行李衣物解包放好。
  我略微整理了壹下文件,擡表壹看 – 十壹點半。雲深該十二點放學。
  我讓明偉在家歇著,然後親自開著車去接她。到學校時還有五分鐘才下課,我把車停在學校裏的來訪者停車位上,正對著操場,剛好能從車裏看到教學樓。
  我坐在車裏,安靜地等她。
  她的高中二年級課程即將結束,但她卻無法在這座已度過四年光陰的學校裏繼續學習。因為下個月她十六歲生日過後,她就必須回到布魯塞爾王宮 – 這是當初我和雲深祖母Ann-Sophie皇後的約定。
  這樣快,她就要離開了。
  明亮的陽光灑在我身上,溫暖,寧靜。時值五月的季節,春光已暮,夏日且長。而我與她之間所剩的光陰,卻已寥寥可數。
  破繭 (靖平)
  下課的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過了十幾秒,眼前的寂靜就被呼呼啦啦從教室沖出來的學生打破。笑鬧和說話聲充斥在校園裏,就像監獄大赦後的放行。
  雲深出現在我視野中,白襯衣,深藍嵌紅邊的毛衣背心,絳紅蘇格蘭格子短裙,黑皮鞋和雪白的及膝長襪,兩條清水長辮整齊垂在胸前。
  她的衣著和其他女生壹般無二,但我仍能從攢動的人群裏壹眼看到她,是因為她晨風壹樣清新的氣息,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瀉的優雅靈動,和她攝人心魄的美麗。
  只有十六歲,她已經能夠傾人城國。
  她微笑著和身旁的萍姐說著什麽,壹面擡頭像是尋找明偉的身影。我剛想下車,忽然看見她停住了腳步,轉身向她身後看去。只見壹個頎長清秀的少年從後面追上來,在她身旁站定,向她絮絮地說話,滿眼的癡迷不舍。
  我仔細壹看,是韓彥成。
  他從書包裏掏出壹件東西遞給她。她壹看,滿臉的驚喜,握在手裏,再含了盈盈的笑回望他。
  我從車裏走出來,站在車旁,靜靜看著他們。這樣壹對漂亮的少年男女站在初夏明亮柔軟的陽光裏,夾雜著槐花香氣的暖風拂著他們年輕快樂的面頰,構成壹幅很美的圖景。
  雲深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忽然回頭,看見了我。
  她臉上騰起不可置信的喜悅光芒,低喊了壹聲,向我奔來。
  “慢點,慢點。”我壹面囑咐,壹面朝她迎過去。
  她壹頭撲進我懷裏,雙臂緊緊環住我的脖子,壹面興奮地喊:“靖平!靖平!”
  我壹手扶住她的腰,壹手輕撫她的頭,鼻息間滿是她肌膚上特有的清新甘潔的味道。這味道常在我身居異地時的夢裏出現。
  我拍拍她的手臂笑著說:“好了,好了,要把舅舅勒死了。”
  她這才松手,但依舊拽了我的衣服,站在我面前,壹邊上上下下看我,壹邊和我撒嬌:“妳去了這麽久都不回來,壹定是不要我啦!”
  才兩個月不見,她好像又長高了壹些。現在站在我面前,頭頂幾乎夠到了我的下頜。她大概長到壹百六十五公分了。時間過得好快。
  韓彥成走到雲深身邊,看我壹眼,有些局促。
  我對他平和地壹笑。
  他有點靦腆地紅了臉,對我微微躬了壹躬說:“李先生,您好。”
  他看著雲深,仍是依依不舍,想說什麽,但因礙著我在,沒有出口,只將雲深看了又看,從嘴裏擠出壹句“再見”,才慢慢走開。他正在變嗓,聲音有些嘶啞,聽著仿佛有些格外的心傷。
  雲深和萍姐跟我上車回家。壹路上,雲深坐在我旁邊,問這問那,小嘴不停。
  “我下個月生日的時候,妳會和爸爸媽媽壹起陪我回趟蘇州,對不對?”
  “對。”
  “明天我想去商店裏去給茅真買壹個喝水的盆,要粉紅色帶熒光的那種,這樣它夜裏想喝水了也看得見。妳和我壹起去好不好?”
  “好。”
  她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俏皮地把頭壹偏,壹雙纖白細嫩的小手伸到我面前:“妳給我的禮物呢?”
  “生日那天再給妳。”我壹面開車,壹面慢條斯理地回答她:“再說妳不是剛才收了禮物嗎?這麽快又想要了?”
  “禮物?”她睜大了眼睛,然後從書包裏摸出壹本書,遞到我眼前:“妳是說韓彥成借給我的書嗎?昨天我說起沒看過機器貓,他今天就給我帶了壹本。他告訴我那只小胖貓的口袋裏什麽東西都有,我要是有只那樣的貓就好了。”
  我笑起來:“妳還真不算太貪心。公主殿下妳還有什麽東西是得不到的?”
  她晶亮的眼睛瞥我壹眼,並不回答,抿嘴偷笑著隨手拿著書翻起來。她目中與年齡不符的嫵媚神往看得我心裏壹驚。
  這時她輕輕“咦”了壹聲:“怎麽裏面有壹封信?”
  我側目壹看- 壹個精制漂亮的淡藍色信封,上面鐫著白色的暗花圖案。
  是給她的情書吧。她快十六歲了,是不是已經要到了不能再稱為“早戀”的年紀了?我心裏突然像被針刺了壹下,但面上仍不動聲色地說:“那妳把它收好。”
  說話間,就到了家。瑋姨早已布好了飯菜等著我們。
  今天的菜式幾乎全是我平時喜歡的,離開兩個月,真是有些想念家裏的菜肴了。大家落座吃飯,雲深和瑋姨不時地對我這兩個月的工作和生活問長問短,壹頓飯吃得很熱鬧。
  雲深問我:“靖平,高考很難嗎?”
  “也不太難。怎麽想起問這個?”
  “我們班主任說韓彥成現在是我們班上的第壹。如果他壹直保持現在的水平,高考就可以考進全區的前十名。那應該是很了不起了吧?”
  “對。”我回答。
  “那算什麽!”瑋姨挾了壹塊魚到雲深碗裏,不服氣地接茬:“靖平當年的高考成績是北京的理科狀元。而且那會兒他才十五歲。”
  “真的嗎?”雲深滿臉崇拜地看著我:“靖平真厲害!”
  我笑著對她說:“我那時候的高考沒有現在難。”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童鞋們,非常對不起大家,我現在不得不放慢更新的速度,由原來的壹天壹章變成隔天壹章。主要是因為現在美國經濟不景氣,很多公司開始裁員,我們公司也不例外。以前我幾乎每天都趁上班偷偷寫文(被老板抓到過兩次),現在是不敢了,每天上班都老老實實努力表現- 要保飯碗啊。
  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了。
  燈火闌珊處 (靖平)
  窗外的夜色靜得像水,我坐在家中書房裏久別的書桌前,在熟悉溫醺的燈下,處理因為這次長時間離家而集下的公司和醫院的事務。
  “公子,請喝茶。”玉鐘銀鈴壹樣的聲音敲擊在我的耳鼓。
  我擡頭,只見雲深站在我身旁,雙手托著壹個水晶托盤,上面放著壹只青瓷菊紋茶盞。
  現在我喝的茶都是由雲深親手沏泡。沏茶是件極麻煩的事,先要將水煮沸,再靜置到八十五度,然後用熱水溫壺,在喝茶前的五分鐘開始沖泡,這樣沏出的茶,味道才最好。
  我本不想讓她做,但這執拗的孩子卻非不讓別人插手。我無奈隨她之余,只好少喝茶,改喝凈水。
  “這是奴家為公子剛泡好的獅峰龍井。公子請用。”雲深學著戲裏的腔調,向我斂福行禮。她最近受瑋姨的感染迷上了昆曲,《牡丹亭》,《桃花扇》,《長生殿》,壹出接壹出地看過來。
  此時燈下,她花瓣壹樣瑩潤的臉上,倩笑盈盈,壹雙忽亮忽閃的大眼睛,嬌嗲頑皮,正是戲本中風華正茂的二八佳人。
  我的心怦然壹動。
  “有勞小姐,小生這廂感激不盡,不知何以為謝?”我逗著她玩,也跟她念起戲白來。
  她倏地紅了臉,垂了眼簾,扇子壹樣的睫毛壹閃壹閃:“我……我要……我要妳明天早些下班,帶我去聽俞麗拿的梁祝演奏會。”
  明天?明天我有壹堆資料報表要看。但是……,算了,開開夜車吧。我對她壹笑:“好。”
  清逸綿長的香氣從茶盞裏滲出,夾帶著溫潤的水汽在書房裏四散開。
  雲深坐在我身旁的壹張小書幾前,看著壹本王國維的《人間詞話》。
  她雪花石膏般細致潔白的皮膚在柔和的燈光下,透出隱隱半透明的晶瑩。壹雙深邃略凹而眼角又略略輕翹的雙眼躲在卷翹長睫的後面,隨著眼簾的翕動,忽隱忽現,美麗靈動得象壹個夢。壹張弧度優美精致到不可思議的瓜子臉,是Marie家族的女性共有的特征,而她挺秀而比例完美的鼻梁,並不像壹般亞洲人的低平,也沒有白種人的突兀,而是恰到好處的優雅和含蓄,讓她壹張尚且稚氣的臉多了壹份高貴端麗。
  她的骨架窄小,被壹層恰到好處的肌理包覆著,纖細輕盈,但並不瘦得嶙峋。身量雖不算太高,但卻是典型的白種人中最完美的纖長挺翹的身體比例。
  她的美麗讓人在看了第壹眼後,就再挪不開眼睛。而越和她接近,妳就越感覺在她美麗外表包裹著的裏面,有什麽夢壹樣的,迷離的東西更加惑著妳,想去探,去求。那是種比她的外表更誘人的東西。
  這時,她輕籲了壹口氣,枕著手臂伏在書幾上,幾根玉管壹樣的手指劃動著書頁,眼睛迷蒙地看著前方。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解詞中綺情的小孩子,她已開始用帶著些許憧憬微愁的語氣念“花自飄零水自流”。
  “又看到哪壹句了?”我含笑了然地問她。
  她依舊伏著,只旋正了頭,尖尖的小下巴抵在手背上:“王國維說人做學問有三個境界,靖平妳讀了這樣多的書,覺得他形容得貼切嗎?”
  我放下手裏的東西,轉了轉座椅,正對著她:“還是比較貼切的。第壹境: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講的是人在求而不可得時的孤獨。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明知不可得亦求之的執著。最後壹境: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人在苦求無果,萬念俱灰時,才發現其實所求近在咫尺時的壹種頓悟。人在求學時,心理上大多是經歷過這三境的。其實不但是做學問,人生也是如此。只要有所求,那麽孤獨,執著,和頓悟就都是必然的。”
  她起身,走過來,跪坐在我身前的地毯上,仰頭看著我,清澈的眸子裏閃著熠熠的光亮:“那愛情是不是也是這樣?”
  沈默了片刻,我回答她:“是的。”
  她看著我,眼中的期許和向往,並不像孩子想要糖果玩物時的欲望。
  我用手指替她拂正了壹縷額前柔軟的劉海,溫言告訴她:“妳現在還小,以後就會懂。我只但願妳不用經歷苦求無果和萬念俱灰,就已經得到了妳的幸福。”
  她用那樣深的眼睛看著我,不像壹個孩子。然後慢慢把頭枕在我大腿上,垂著眼簾,不再說話。
  她在想什麽?愛情?韓彥成?
  自從她十四歲初潮那天夜裏哭著沖進書房,問我她是不是得了癌癥要死了起,我就開始不露痕跡地,逐漸不再和她有肢體上過分的親密。
  雖然她現在仍要從我的杯子裏喝水,從我手裏吃東西,我卻不再讓她坐在我腿上,不再讓她用手環著我的脖子在空中打轉,不再讓她長時間地用面頰緊貼著我的,不再吻她的額頭和臉。
  這是我為了她正常的成長必須放棄的東西。
  現在她就在我面前,溫軟的呼吸有節律地吹在我腿上,穿過褲料,融進我血脈的搏動裏。
  這樣的幸福我還能保留多久?
  醉素 (靖平)
  今天下班稍早,我回到家時剛好五點。
  瑋姨壹見我就像見了救星:“靖平,妳快去勸勸那個小祖宗。她連中午飯也沒吃,壹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說練不好字就不吃飯。誰也勸不動。黃維安也是老糊塗了,教琴就教琴,還要逼雲深練書法。還不到十六的孩子,他當個神人來要求麽?妳快去勸雲深,帶她出來吃飯。”
  黃維安先生認為中國音樂與詩詞書法相通相輔,因此堅持要雲深在練琴的同時,精讀詩詞,勤練書法。雲深習楷書與行書已有四年,尤其壹手趙體小楷寫得婉雅秀逸,清麗出塵。怎麽現在又會因為字寫不好而不吃飯了?
  我快步走到書房門前,輕輕敲門。
  “我不餓。”雲深的聲音傳出來,有些有氣無力。
  我推門進去,笑著說:“但是我餓了。我們家的小公主不出來吃飯,瑋姨可是不準大家動筷子的。”
  雲深正壹手撐著腦袋坐在案幾前,回頭壹看是我,又垂頭喪氣地轉回身去。她腳下已是扔了壹地寫過的宣紙。
  我走到她身旁:“這是怎麽回事?”
  “我寫不好字。”她沮喪地嘟囔著:“寫不好字的人不配吃飯。”
  “胡說什麽?照妳這樣說,我七歲的時候就已經餓死了。”我定睛壹看她面前擺放的字帖,居然是壹本懷素的《自敘帖》。
  我驚異地問:“妳是什麽時候開始練草書的?”
  “從妳走的時候開始。黃爺爺說草書的率性顛逸與大開大和,與琵琶武曲的風格相似,要我細細地領會。我摹帖的時候還行,可壹到臨帖就怎麽也寫不出神韻來。”雲深兩道黛眉皺起,壹臉發愁。
  我笑著安慰:“懷素是狂草的名家,而這張《自敘帖》更是他晚年集大成的絕世之作,壹般人能得其神韻的壹二就已經不簡單了。況且這種字體氣勢太大,對女孩子來說尤其難練。當年懷素蕉葉練字,寫壞的筆都埋成了筆冢,但妳才只練了兩個月,所以現在寫不好也很正常。是不是妳黃爺爺急著拔苗助長,不但要妳琴藝精湛,還想壹口氣把妳拔成壹個女草聖?”
  她搖頭:“那倒不是。黃爺爺也說懷素的字對我來說太難,就只讓我盡力去揣摩其中的神韻,實在寫不好也沒關系。”她有些沮喪地苦著臉:“但是這字練不好,對《十面埋伏》和《霸王禦駕》那樣的曲子,我就很難駕馭到十分。我可不想壹輩子只能彈好《夕陽蕭鼓》或者《昭君怨》這樣的文曲。”
  “好,有誌氣!那讓舅舅來給妳想點辦法。”我點頭道。
  我小時候曾被母親逼著練字,這張《自敘帖》因著它的汪洋恣肆和揮灑奔放而成為我的最愛。我曾對此帖臨摹無數,其中的要訣與心得仍記憶猶新。
  於是我拉過壹張椅子,在雲深身旁坐下:“這張帖在布局上采用的是行行逶迤、翩翩恣肆的方法。妳註意看這些字的筆畫- 點,要如‘高峰墜石’;豎,要如‘萬歲之枯藤’;而弧鉤,則要如‘勁松倒折 ,落掛石崖’。這些字大多使用中鋒運筆,筆劃飽滿均稱,因此字形剛勁渾厚又婉轉自如,而他們的結體又大小斜正,互有呼應。”
  “有些篆書的風格在裏面呢。”她輕輕揚眉。
  “說對了,真是聰明孩子。”我對她贊許地壹笑,接著說:“說完了形,我們來說神。這張帖氣勢連綿,雄渾流暢,隨手萬變間又法度具備,狂肆奔放中又有開有合。盡得草書的疏狂熱情,又兼魏晉法度的雍容大度。”
  她若有所思道:“看懷素的字總讓我想起李白的詩。壹樣的浪漫奔放,但又秀麗端雅。”
  我點點頭:“說得不錯。既然妳在練草書,那我出壹道考題,就四個字- 顛張醉素。妳知道多少,說給我聽聽,好讓我看看我不在的這兩個月,有人偷懶沒有。”
  她小鼻子壹翹,胸有成竹道:“我可沒偷懶,妳考不倒我。‘顛張’是指唐代的張旭,又稱張長史。他是草書大家,經常酩酊大醉,呼叫狂走之後,再落筆成書,甚至用頭發沾墨寫字,所以人稱‘張顛’。他是蘇州人,還是我半個同鄉呢。而‘醉素’指的就是同處唐代的懷素僧人。他也愛喝酒,酒酣興起了就拿筆在寺院墻上猛寫,因此得了‘醉素’的名號。他們兩人被並稱為唐朝的‘草書二聖’。”
  “答得不錯。”我誇她:“那這二人的書風有什麽區別?”
  她略壹思索開口說:“張旭的字我也看過幾帖,都是全篇壹體,像是壹筆書成的。而懷素的卻是獨字的連筆。都是疾風驟雨樣的奔放草書,但張旭的顯得更隨性不羈,而懷素的就稍顯內斂靈秀,是兩種不壹樣的美。我說得對不對?”
  我重重點頭:“非常對。”
  她問我:“他們兩人中,妳更喜歡誰的書風?”
  “懷素的。”我答。
  “為什麽?”
  “劉熙載曾言::‘張長史書悲喜雙用,懷素書悲喜雙遣。’就是說,張旭的字激越奔放,納盡人間悲喜激情,而懷素的字卻是在狂肆不羈間又含控制和法度,是壹種超越塵世悲喜的禪意揮灑。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種有控制和內斂的激情。”我回答。
  “既然有激情又為什麽要控制和收斂?” 她眨眨美麗的眼睛。
  我答道:“懷素是個和尚,盡管也喝酒吃肉豪情狂放,但畢竟是學禪之人。這俗世的情感,他是不能有的。”
  “我問的不是懷素。”她垂下眼簾,輕聲說。
  我壹楞,竟壹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對她笑笑說:“我只是喜歡這種字體而已,沒那麽多玄妙在裏面。”
  她眼中掠過壹抹失落。
  但是雲深,我能對妳說些什麽?
  “這樣吧,我把這帖寫壹遍給妳看看。妳註意我的運筆和氣息。”我說。
  “妳把著我的手寫吧。我小時候第壹次練楷書的時候妳就把著我的手寫。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妳的筆勢起落,就很快入門了。”她明亮的眼睛期待地望著我。
  我沈默片刻,開口道:“好,妳站到我身前來。”
  雲深站在我與案幾之間,手裏擒著她剛才用過的那只紫毫。
  我站在她身後,右手覆在她拿筆的手上,然後握緊。她的手滑膩柔潤,如同壹塊軟玉。
  我身體略略前傾,盡管我們的衣物已經相互摩擦,但我卻盡量保持著與她肌膚間微毫的距離。但她鬢邊的柔發卻避無可避地觸上我的面頰,伴著她身上隱約的柑橘花的清新體香,在我心中劃出壹波壹波的暗潮。
  這時,她的身體忽然微微向後壹靠,和我的緊緊貼在壹起。我心中的暗潮驟然變成了狂濤,心跳得沈重而激烈。我告訴自己往後退開,但腳卻像被定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動。
  我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平靜。對寫字來說,神渙是大忌。
  “手上放松,註意我的起落,回轉,運筆,還有氣息。下筆前要做到心中已有字,就可壹氣呵成”我囑咐她道,然後斂氣凝神後,揮毫下筆。
  我只節選了《自敘帖》中的壹段,提筆完成後,我松開了她的手,然後向側壹步站開。
  “感覺到了嗎?”我問她。
  她慢慢擡起蝶翼般的長睫,褐眸裏閃動著我從未見過的激越璀璨光華,珠潤的唇邊擒了微微的顫動,壹張美到極致的臉龐暈滿潤澤發光的緋色。
  她就這樣,帶著絕艷的風華和隱約的盼望憧憬,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我幾乎已經無法思想,但卻強迫自己轉開頭,在心裏對自己說,妳壹定是眼花看錯了。
  我輕輕拿下她手中的紫毫放在筆架上,再輕松地對她壹笑:“快去吃飯吧,不然妳的舅舅要餓出胃病了。”
  初劫 (靖平)
  再過兩周就是雲深十六歲的生日,澄碧和Philippe後天會從甘肅趕回來,然後休壹個長假,和雲深好好過壹個假期。他們在四川的考古工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完工以後,便被中國國家家考古局借到甘肅,參加樓蘭古墓的開挖和鑒定工作。他們兩夫婦當然求之不得。
  雲深這幾天忙著給父母準備禮物- 成碧的護膚品,治Philippe腰疼的中草藥,還有給他們買的衣服。我因為太忙沒時間陪她,她就拉著瑋姨壹趟壹趟往商店跑,搬了壹大堆東西回家。
  此刻,我正在辦公室裏看著這個季度公司股票的漲幅統計,Nigel悄悄走進來,站在我桌前。
  “什麽事?”我擡頭看著他,略略坐直了身體。
  很奇怪,他以往都會先打電話詢問,征得我的同意後再進來。壹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Nigel看著我,壹改以往的輕松調侃,藍色的眼睛裏含了悲憫和憂慮。
  他深吸壹口氣,開口說:“靖平,我剛收到壹份給妳的傳真。樓蘭的考古工程出了事故,壹座正在被發掘的墓穴塌了,死了七個人。妳姐姐和姐夫也在裏面。”
  我壹動不動,看著他,時間似乎停滯了。良久,我聽見自己說:“妳再說壹遍。”
  Nigel的嘴唇翕動著,但他的聲音卻被我耳中的轟鳴蓋過。
  昨天才和我通話的澄碧和Philippe已經不在了嗎?
  我生命裏已所剩不多的親人又少了兩個嗎?
  雲深,妳怎麽辦?
  普渡寺的寬林和尚給妳算的命果真是言中了嗎?
  這是否就是妳命裏的第壹個劫難?
  我把車留在公司,叫了壹輛出租車送我回家。我此刻腦子太亂,需要集中精力想想等壹會怎樣面對雲深和瑋姨。
  回到家時,瑋姨正叮囑著傭人在擺放幾株新買的瓣蓮蘭花,看見我,很是驚奇:“妳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了?”
  我簡短地告訴了她事情的緣由,她頓時抖得幾乎站不住。
  Fran?ois和我扶她坐下。她頭靠著我,開始低低地哭泣。
  “雲深怎麽辦?要先瞞著她嗎?”瑋姨斷續的語音裏間雜著壓抑的哭泣。
  “網絡和電視上的新聞已經開始報道,不可能瞞她了。”我沈重地回答。
  瑋姨開始大哭起來:“那孩子這樣小,還不到十六啊。她怎麽受得了?”
  “交給我吧。”我深吸壹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現在她人在哪兒?”
  “在她自己房裏。”她哽咽著,又叫住我:“靖平,還是我去吧。我怕妳看了她傷心的樣子受不了。”
  我搖頭:“不,我去。”
  我把瑋姨交給Fran?ois和菊嬸照顧,然後緩步上樓,腳沈得像灌了鉛。走到雲深房間門口,我伸手敲門。
  “請進。”是她歡樂清脆的聲音。
  我推門進去,她坐在窗前,正在用鮮艷的包裝紙,精心地包裹給她父母準備的禮物。
  “靖平!”她歡悅地蹦過來:“妳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不說話,只深深看著她,仿佛要把此刻她歡樂幸福的笑顏刻到我魂裏去。
  我突然上前壹步抱住她。這是我已經很久沒有過的動作,但此刻我將她抱得那樣緊,連我自己都覺得肋間生疼。
  她帶著驚異卻乖巧地伏在我胸前,手摩挲著我的肩:“怎麽啦?靖平,妳在發顫。”
  我在害怕,從未有過的怕,怕她會有的的反應。
  我把面頰和她緊貼在壹起,唇放在她耳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雲深,我們每壹個人都會經歷生老病死,都會看著自己的長輩去世,都會迎接新生命的誕生。我們無論多愛壹個人,終究還是會和他分離。這是自然規律,只是早晚而已。”
  她用力掙開了我的懷抱,撅著嘴,雙目熠熠地看著我:“我卻不想妳離開我。”
  “我不離開妳,只要妳需要。”我盟誓壹般說。
  她笑了,臉上的喜悅和滿足讓我無法啟齒。
  可是無論我如何拖延,終究還是要讓她知道。我硬著心開了口:“雲深,爸爸媽媽不在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不明白地看著我。
  我繼續:“工地上出了事故。爸爸媽媽去世了。他們不能來和妳過生日,但是會在天堂裏看著妳。”
  她朝旁邊走了兩步,突然捂著心臟蹲了下來。我趕緊去扶她,但她已經摔在了地板上。
  我飛快地把她翻過來,下意識地把手指探到她鼻下 – 她沒了呼吸!
  心跳還在,可卻沒了呼吸!
  我以最快的速度將手伸進她衣服裏,解開她背部文胸的扣子, 然後把她平放在地上,左手捏住她的鼻子,右手撬開她的齒關,再撫住她的胸廓,開始做人工呼吸。
  周圍的壹切聲響我都聽不見了,只有我的吹氣聲和心裏壹聲高過壹聲的叫喊:“雲深,留下!留下!留下!”
  終於,她身體壹動,開始猛烈地咳嗆。
  我擡起她的上身,讓她靠在我懷裏,緊摟著她。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喉嚨,而全身開始止不住地發顫。
  作者有話要說:丟下壹個開虐的頭,我遛了。
  漱玉 (靖平)
  我醫院裏精神科的主任醫生莫大夫從雲深房間裏出來時,她已經在藥物的作用下睡著了。他扶扶眼鏡問我:“林小姐這樣不哭也不說話有多久了?”
  “兩天了。”我回答。
  “她現在的情況應該是突發性的抑郁癥。”
  “有多嚴重?”瑋姨著急地問。
  莫大夫回答:“保持這種狀態,時間長了會轉化成自閉癥,如果壹直不能治愈就會加重成為……”
  “精神分裂?”我接口。
  他沈重地點頭:“藥物只能讓她睡覺。但不能多吃。她醒著的時候,要她平時最信任和最親近的人,跟她多說話,交流,逐漸打開她的心結。這才是治好她的根本方法。”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放下了手裏所有的工作,待在家裏,時時和她在壹起。
  她仍然不說話,不哭,也不吃東西,只在我每次端著碗又哄又求後,能勉強餵下壹點。她人瘦得脫了形,只剩壹雙昔日光彩四溢的大眼睛,沒有焦距地看著遠處。她對任何東西都不反應,只在我和她說話時,會看著我。
  她醒著時,我幾乎寸步不離,不斷地和她說話,讀書給她聽,陪她看影碟,帶她兜風。總之,盡量避免她有太多臆想。從不信神佛鬼怪的我,和她講人間天上,講前生後世,講因果輪回和各種傳說。我要她相信,她的父母並沒有真離開她,只是活在了天堂。
  當我發現她對和我的肢體接觸有反應時,我便試著和她親近,長久地擁抱她,讓她緊貼著我,甚至吻她的面頰和額頭。這時候,她的眼睛是有活氣的。如果身體的接觸能把哪啃噬著她的痛苦傳遞到我身上,我願意這樣抱她壹世。
  她仍然要靠藥物才能睡覺。我只能在她睡去以後,把我無法分派給下屬的那壹部分工作完成,因此我每天的睡眠時間不到五個小時。
  瑋姨平時很註重保養和妝容,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但現在,卻仿佛壹夜間老了十歲,鬢角間滲出了幾莖白發。她為雲深的病焦急,也為我的操勞心驚。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靖平妳歇歇吧,妳這樣子不休不眠,人會垮的。疏影病的時候,妳也沒有這樣呀!”
  我心中霍然壹沈。是的,疏影病時,我只瘋狂地和時間賽跑,想在死亡觸到她以前,把她留下。我甚至都沒有時間去感覺憂傷和害怕。
  但現在,我卻感到恐懼。
  或許是人年紀越大,歷練越多,就越沒了少年時輕狂的自信,就越明白人生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可以篤定地把握。
  我已經歷過失去的慘烈,明白那是怎樣的壹種無法逃遁的折磨,才會對再壹次有可能發生的別離那樣懼怕。
  留不住疏影,我人已經死了壹半,若再保全不了雲深,我會挫骨揚灰,萬劫不復。
  漸漸地,雲深的目光會越來越長時間地停留在我身上。每次醒來,她不安的目光會四處遊移,看到我,便安定下來。吃東西也不再要我苦求,只要我餵,她每次總能吃壹點。但仍舊不哭,也不說話。
  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抱著她登上了竟夕閣的頂層,因為她以前說過她生日的時候,要我在這裏聽她彈琴。
  我把她放在壹張事先擺好的軟椅上。今夜風靜雲疏,只有幹凈的月華,水壹般泄在我們身上。
  我單膝跪在她身前,輕輕撫著她的臉:“還記不記得妳十三歲時那個七夕的夜裏,妳在這裏許的願?”
  她看著我,長睫眨動兩下。
  我接著說:“現在妳十六歲了,願望就快實現。”
  她眼裏有隱隱的光亮,依舊無語。但這已經足夠讓我振奮。
  我從身旁壹個鈦合金的長方盒子裏,拿出我給她買的那把叫“漱玉”的琵琶,遞到她面前:“我送妳的生日禮物,喜歡嗎?”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漱玉”。從她的眼神裏,我知道她喜歡。
  我把琴輕輕放在她膝上,繼續說:“關於這把琴還有壹個真實的故事,想不想聽?”
  她看著我,等待著。
  我緩緩地開口:“壹千兩百多年以前,唐代有壹位青年時期就極負盛名的制琴名家,叫白拓。他有壹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叫殷小蠻,是宮廷的樂伎。兩人從小壹起長大,情深意篤。因為宮裏的規矩不允許樂人有私情,他們只能暗中相愛,甚至不能經常見面。白拓傾盡心力制作了壹把叫‘漱玉’的琵琶,讓人偷偷送給殷小蠻,以傳遞他對她的思念和愛意。在制琴的時候,白拓不小心劃破了手臂,鮮血滴到了“漱玉”的面板上,但據說正是因為染了白拓的血,‘漱玉’的琴音從此就清潤空靈無比。後來在肅宗皇帝李亨的壽筵上,殷小蠻用“漱玉”彈了壹曲《長相思》,曲驚四座,天子動容。”
  她安靜而專註地看著我,眸中有期盼向往的光采流動。
  我繼續道:“但殷小蠻也因此禍從天降。她當場被李亨宣旨納入後宮,封為宸妃。殷小蠻抵死不從,並和白拓相約私奔。然而在出逃的那天晚上,卻被妒嫉她的宮人走漏了風聲,她和白拓雙雙被擒。結果在白拓被腰斬的當日,殷小蠻抱琴觸柱,殉情而死。她的血潑濺在琴上,和白拓的融在壹起。肅宗李亨終於被打動,合葬了兩人,並把‘漱玉’收入深宮珍藏起來。後來在北宋靖康之亂時,這把琴流落到日本,被作為珍寶,藏在京都皇宮的地下室裏,又在二戰時,輾轉到了歐洲。這樣經過壹千兩百年的烽火戰亂,顛沛流離,這把‘漱玉’現在就躺在妳面前。”
  她靜靜地看著膝上的“漱玉”。月華裏,紫檀的背板,白玉蘭花的琵頭,別無多飾,樸靜輕盈。
  但它卻承載了雖歷經壹千兩百年但仍癡纏不休的狂熱愛情。生生不息,死亦不休。
  我深深看著她,慢慢地說:“真正的愛情是不滅的。而相愛的人會是永生的,無論在人世還是天堂,他們都幸福地活著。殷小蠻與白拓是如此,妳的父母也是如此。”
  她安靜地聽著,良久不動,然後伸出手,在弦上輕輕壹輪。在聽到它發出的第壹個刻心入髓,勾魂攝魄的音之後,她渾身壹陣激靈,然後我看到壹行淚從她眼中滑出,落在琴板上,然後第二行,第三行……。
  我攬她入懷,讓她在我懷裏,慟哭失聲。
  我壹顆懸了太久的心,終是放下了。
  葬禮 (靖平)
  雲深緩慢但卻不斷地恢復著。她不再需要藥物來幫助睡眠,也不再拒絕和人交流,雖然除了和我,她與其他人的話還是很少。然後就是彈琴,她狂熱地喜愛著這把我送她的“漱玉”,長時間地彈奏它,甚至在睡覺時也把它放在身旁。
  我仍然和她寸步不離。她不彈琴的時候,我陪她說話,在庭園裏散步。她彈琴的時候,我便坐在壹旁靜靜地聽。
  我知道雲深在音樂上極有靈氣。她的老師黃維安先生告訴過我,雲深如果專註於此,五年以後必有所大成。但她從“漱玉”上奏出的琴音,還是讓我吃驚。音音入血,弦弦扣魂。這幾乎是要惑人心神的音調,完全不像壹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彈出來的。
  雲深告訴我:“我每次彈它的時候,仿佛能感覺到白拓和殷小蠻在我的指尖跳舞。”
  成碧和Philippe去世的第四周,我帶著雲深前往布魯塞爾,參加她父母的葬禮。
  雲深的祖父,比利時現任國王Leopold四世,在得到兒子的死訊後,便因腦溢血而中風,至今臥床不起,連說話都困難,只是拉著雲深的手,無聲地流淚。
  雲深的祖母Ann-Sophie 皇後,靜靜地,哀戚地坐在她的丈夫身旁。
  皇後告訴我, Philippe和成碧的葬禮過後,會舉行新國王的加冕大典。現任王儲,Philippe的弟弟,將成為比利時歷史上新的壹任君主 – Félix二世。
  雲深和我這段時間都住在布魯塞爾宮裏。她並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觸景傷情,歇斯底裏,只是長久地待在她父母住過的房間裏,安靜地流淚,乖順得讓我心疼。
  比利時舉國是哀戚的。Philippe從誕生就被認定是比利時的王位繼承人,在幾乎全比利時人的關註下成長。隨著他的成年,他英俊華貴的外貌,平易近人的性格,和橫溢的才華,更讓他成為全比利時人的驕傲,和當時少女們狂熱追捧的夢中情人。即使當Philippe和成碧結婚,身份由王儲變成了親王,人們除了在最初十年怨恨成碧奪走了有可能會是他們最有魅力的國王,後來也漸漸被他們的愛情所打動,從而包容,理解,祝福他們。他們的去世,對壹些比利時人來講,是壹段愛情神話的結束和對Philippe牽掛的終結。
  但比利時的媒體卻是活躍的。他們大量報道Philippe和成碧生前的各種軼事和傳聞,而報道的另壹個熱點,是雲深- 比利時人口中的Gisèle公主。
  幾乎所有的比利時人都對這位Marie王朝目前唯壹的公主非常感興趣- Philippe的弟弟只有兩個兒子。這位小公主從十二歲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據稱是去了國外讀書,從此再沒有有關她的任何新聞和照片。而四年以後,她重新出現在布魯塞爾宮裏,為了她父母的葬禮。人們急切地想知道,她長得什麽樣,說話什麽聲音,愛穿什麽樣的衣服,愛吃什麽的食物,以及壹切關於她的細節消息。
  雲深自從回布魯塞爾宮,便足不出戶。媒體和各種使團不斷地請求采訪和覲見她,都被Ann-Sophie皇後壹口回絕。
  但是每天,在布魯塞爾宮衛兵護衛的止步範圍外,總有拿著照相和攝影器材的記者在碰運氣,企圖能在公主偶爾外出時,抓拍到壹張她的照片。更有甚者,皇室的衛隊已經在宮中的廚房和花園裏,抓到了數起潛伏在那裏,伺機偷拍的記者。
  這壹切都讓皇室頭疼不已,也讓我卻感到憂慮 – 這種驚擾是目前的雲深無法承受的。
  葬禮的那天,雖然是六月的早晨,天空卻低矮陰沈得像黃昏,仿佛壹場大雨將至。
  Philippe和成碧的遺體,按照他們生前的願望,被安放在同壹個靈柩裏。黑色的靈柩上鑲嵌著比利時王室的獅形族徽,面上放著大束的百合和壹封雲深寫給她父母的信。
  她昨晚壹宿沒睡,哭了大半夜,將近臨晨時寫好了這封信。它會陪著Philippe和成碧長眠於地下,代表他們的女兒陪伴著他們。任何人也不知道信的內容,除了雲深自己。
  靈柩由綴飾著國旗的黑色馬車承載著,從布魯塞爾宮出發,穿城而過,駛往位於Laeken 的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在那裏,他們將會被以帝王和皇後的禮儀,安葬在大教堂的皇室地下陵寢,和Marie王朝所有逝去的統治者和他們的近親躺在壹起。
  沿途攔出的行進道路兩側,站著從比利時各地趕來哀悼的民眾。無論是說法語,荷蘭語,還是德語的比利時人,都靜默沈重地註視著開路的騎兵儀仗隊,托著靈柩的馬車,和緩緩跟隨在後的皇室成員乘坐的車輛。
  Ann-Sophie皇後和雲深坐在第壹輛車裏,而國王因為身體狀況無法參加自己兒子的葬禮。第二輛車裏坐著Félix王儲夫婦和他們的兩位王子。而我作為成碧的親人,單獨乘坐壹輛車緊隨其後。
  我獨自坐在車裏,隨著緩緩移動的隊伍前行,心裏隱隱為雲深的精神狀況擔憂 –她昨晚哭了大半夜,天快亮時才略略睡了壹會兒。
  行至離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壹千米的地方,按傳統,全體送行人員下車,徒步送靈柩進入陵寢。
  於是這個高貴家族的幾乎全體成員,四年以來第壹次,壹同出現在了公眾面前。
  仍舊是Ann-Sophie皇後和雲深緊隨著靈柩,走在最前面,其後是Félix王儲壹家,然後是我。在我之後是眾多的皇室旁系親屬。
  所有女眷的臉上都蒙著黑紗,雲深的面紗更是厚重得讓人看不清她任何面目。
  整個送葬過程除了被王室特許的比利時國家電視臺安靜地全程直播外,不允許任何拍照。這是王室葬禮的慣例,以尊敬和不驚擾逝去的亡靈。
  我和雲深之間隔著太多人。我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她的背影。她的步態還算平穩,我略略放了心。
  作者有話要說:預告預告,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要出事鳥!
  騷亂 (靖平)
  大概行進了壹大半路程,已經能夠看清教堂宏偉的哥特尖頂和色彩斑斕的玫瑰窗。
  我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全場壹片寂靜。然後我聽見壹個孩子的聲音喊:“公主的面紗掉下來了!”
  接下來仍是寂靜。
  停了幾秒,我聽見壹聲微弱的聲響,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然後是閃光燈刺眼的閃亮,從初始的寥寥到瞬間的鋪天蓋地。他們在拍照,他們在不顧禁令地拍照!為了雲深那張終於暴露在他們面前,被他們窺探多時的臉!
  警察和衛隊開始阻止拍照的人群。有人開始了反抗和扭打,整個人群騷動起來,叫聲,扭打聲,和相機被摔碎的聲音,充斥在空氣裏。
  有人開始越過攔住的送葬隊伍行道線,和警察沖突起來。扭打的人群瞬間沖進了皇室成員的隊伍,和負責保護他們的衛隊扭成壹團。我著急地試圖撥開我面前混亂的人群,趕到雲深身旁。
  這時,在此起彼伏的嘈雜和尖叫裏,我聽到壹聲淒厲的喊:“靖平!”
  是雲深的聲音!
  我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頂,開始不顧壹切地排開隔在我和她之間的壹切障礙。當我終於沖到她身邊時,我看見她蜷縮著蹲在她父母的靈柩旁,壹手緊抓著靈柩上的飾帶,壹手捂著臉。我壹把把她橫抱起來,在兩側衛兵的幫助下,奮力朝教堂的方向前行。她縮在我懷裏,雙手緊緊捂住臉。
  我抱著她,壹路跌跌撞撞跑進教堂。正在準備靈柩入藏儀式的神職人員趕忙把我們引入教堂側面隱秘的休息室。終於,所有的混亂喧囂都被關在門外。
  當我把她放在沙發上時,我發現她的全身在劇烈地顫抖。
  “雲深。”我喚她。
  她不回應。
  我壹急,用力掰開她捂著臉的雙手 – 她雙目緊閉著,淚流滿面。
  我用手拂著她的淚,壹面安慰著:“別怕,雲深,現在安全了!”
  她睜開眼,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在她眼裏,我沒有看到我意料之中的驚恐,而是哀絕- 那種已喪失壹切,萬念俱灰的哀絕。
  她怎麽了?
  這時,Ann-Sophie皇後也在女官的攙扶下走進來。她快步走到雲深面前,焦慮地問:“Gisèle,妳沒事嗎?”
  雲深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掙開我們,踉踉蹌蹌撲到放在窗臺上的壹座耶穌小雕像前,緩緩地跪下。
  Ann-Sophie皇後果斷地吩咐壹旁的女官:“叫Barrault大夫來!”
  雲深在耶穌像前跪了良久,肩頭開始劇烈地抽動。我再無法看下去,不顧Ann-Sophie皇後就站在旁邊,壹步搶上前,把雲深從地上抱起來。
  她面無血色地看著我,不斷地搖頭,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絕望。
  “我是壹個不祥的人。我的父母因為我而無法安息。這壹切都是我的罪孽。”她喃喃開口。
  “不許胡說!”我著急地想打消她這樣的念頭。Marie家族的成員是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而且他們篤信人死後如果在葬禮上受到驚擾,靈魂便無法上天堂。
  她突然用手向臉上抓去,我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但她臉上已留下了壹道血痕。
  “大夫還沒來嗎?” Ann-Sophie皇後發怒壹樣地問女官,但卻被雲深突如其來的尖叫聲打斷。
  她被鎖在我懷裏無法動彈,但卻拚命掙紮,壹聲接壹聲地尖叫,狀似瘋狂。
  “雲深,安靜,安靜!”我仍不放手,試圖用言語安撫她,但卻無用。
  她這樣歇斯底裏地發作,若不及時阻止,會變成癔癥,最終成為瘋狂。
  我伸出壹只手,斷然揮在雲深臉上。
  隨著“啪”的壹聲響,室內壹切都靜了下來。Ann-Sophie皇後和她的女官驚呆了壹樣看著我。
  雲深停止了尖叫,直楞楞地,不認識般註視著我。我緊緊擁她入懷,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這時,Barrault大夫提著藥箱匆匆進來,看了雲深的情況後,他建議現在給雲深註射少量的鎮靜劑,以穩定她的情緒。
  雲深背靠在我懷裏,半躺在長椅上。Barrault大夫小心地從她手臂上推註著針劑,我用手臂環著她,壹面防她亂動,壹面輕聲安慰著她。她卻乖順安靜,聽任我們擺弄。
  我偶然擡頭,看見Ann-Sophie皇後正站在壹旁看著我們,褐色的眸子裏,若有所思。
  雲深最終沒能參加她父母最後的安葬儀式。我留下來陪著她,等著鎮靜劑慢慢生效,送她進入夢鄉。
  陽光終於射破陰厚的雲層,安靜地投灑下來。窗前的那座耶穌小雕像在玄光的映襯下,像是懸浮在五彩的雲裏,悲憫無言地看著我們。空氣裏有迷叠香悠悠的氣息和大主教隱隱的誦經聲。
  雲深依舊安靜地臥在我懷裏,雙目空洞迷蒙地望著遠方。
  我的唇輕貼在她耳邊,柔和卻堅定地說:“雲深,妳的爸爸媽媽壹定會進天堂。妳的上帝是公正的,善良的靈魂不會因為旁人的驚擾而被他拒絕。如果連善良無私如妳的父母都不能去天堂,那這樣的上帝,不值得相信。”
  壹滴淚落在我手上,溫暖,繼而冰涼。
  雲深在她父母入葬時的禮炮聲裏,沈沈睡去。
  我擁著她坐在長椅上,默默哀悼著我和她共同失去的親人。
  Philippe,成碧,原諒我不能去送妳們。我要為妳們守住妳們最珍愛的女兒。這也是妳們希望的,對嗎?壹路保重吧。
  西域 (靖平)
  第二天,比利時和歐洲其他的各大報紙上都刊登了這場引發騷亂的葬禮,和雲深那張蒼白絕望但卻美得惑人心魄的臉。
  媒體在哀悼逝者,譴責人們不顧壹切的好奇心的同時,仍自相矛盾地表示著對雲深強烈的興趣,並把這歸結於她美麗的容貌和有著東方特質的優雅外表,並仍然不顧皇室的強烈譴責,繼續糾纏著雲深。
  從葬禮結束後,雲深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壹曲接壹曲,彈著“漱玉”。
  我找到Ann-Sophie皇後,請求和她單獨壹談。
  眾人退去後,我再壹次單獨面對著這位高貴雍容的比利時皇後。現在的她只像壹個剛失去兒子的,哀傷憔悴的普通母親。
  她緩緩地開口:“當年妳的姐姐奪去了比利時壹位儲君。但我仍要感謝她,因為她讓我的兒子擁有了十八年的幸福,並給了我壹個最美麗的孫女。”
  “那麽陛下是否同意,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保護他們唯壹的孩子不再受到類似昨天的傷害?”
  “請說下去。”她沈默片刻,擡起褐色的眼睛,探究地註視著我。
  “您知道Gisèle在父母去世後所患的抑郁癥並沒有完全復原。而目前在歐洲,媒體的糾纏和民眾的好奇,只會增加她的病情。因此我建議安排她暫時離開,在沒有紛擾和註意力的環境裏休養壹段時間。”
  “妳想帶她去哪兒?”她靜靜地問我。
  “回中國。我計劃陪她做壹次長時間的旅行。兩個月以後,我會把健康的她完好地還給您。”
  “妳的工作不是壹直非常忙嗎?”
  “現在,工作不是最重要的。”
  她沈默了許久,終於慢慢地開口:“年輕人,當我看到妳抽Gisèle那壹耳光時,我就知道,妳或許是這世上最懂得如何保護她的人。”她頓了壹頓:“Gisèle是我最鐘愛的兒子留給我的唯壹的東西,她也是這個王朝唯壹的公主。她已經離開著個宮廷和國家太久,兩個月以後,我不希望,比利時的國民也不希望,她再離開。”
  我回答:“兩個月以後,她再不會離開您。”
  她註視著我:“另外,我要妳的壹個承諾。”
  “請講。”
  皇後那雙與雲深同色的褐眸裏目中充滿復雜的內容:“Gisèle剛剛十六歲,只是個孩子,並不懂得屬於成年人的感情。所以這壹路上要麻煩妳費心保護好她,別讓她在失去父母之後,又經歷不成熟的情感造成的痛苦。”
  我心中壹凜,面上卻保持著平和鎮定:“我是雲深的舅舅,不會讓任何人在她還沒成年的時候把她拖進不恰當的感情裏。”我加重了“舅舅”這個詞。
  皇後緩緩壹笑:“靖平,我就知道妳是個聰明人。”
  我和雲深啟程回中國以前,在便衣的護衛下,悄然去了壹趟她父母的陵寢。
  在燃著水晶長明燈的地下皇陵裏,雲深將壹束代表思念的三色堇放在她父母的碑前。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看著她在動身前,和自己的父母道別。
  她用纖長的手指摸索著冰涼的碑石上她父母的名字,然後將面頰貼在上面,久久不動。如同以往經常,在黃昏的客廳裏,Philippe 和我在燈下閑談,成碧坐在長沙發上,插著話。雲深躺在她身旁,臉枕在她的大腿上,任她母親用手指有壹下,沒壹下地梳著她的長發,而她會睜著小鹿壹樣澄褐靈動的眼睛,快樂地看著我們。
  但現在,這眼睛裏卻盛滿哀傷。
  回到北京,休整了兩天以後,在雲深的堅持下,我和她,沒有帶任何隨行人員,動身西下樓蘭,去看那個在公元四世紀就神秘消亡的西域古國,也是她父母離世的地方。
  臨行前,我召集了壹次醫院和制藥公司的的高層管理會議,將今後兩個月我不在時的工作,分派給各人代理,以及討論出現各種可能情況時,他們應該采取的措施。
  散會後,Nigel來到我的辦公室,言未出口,已是滿臉的不贊同:“妳知不知道妳上兩個月放棄的商機有多少?”
  “醫院和制藥廠運行照舊,利潤率略有下降,但仍在盈利。”我平靜地回答。
  “可妳放棄了累積兩億的合同!就為了陪著妳的外甥女!”他聲音裏有按捺的怒氣。
  Nigel和我壹起工作時,我的醫院和制藥廠剛起步。這些年來,他投入的心血極多,對這份事業的感情也極深。因此他此時的感受我能理解。
  “Nigel,這世上有比事業更重要的東西。”我緩緩道。
  Nigel壹雙碧藍的眼睛吃驚地看著我,終於長長地嘆了壹口氣,走出去。
  樓蘭 (靖平)
  我們這次旅行的路線是從樓蘭出發,沿絲綢之路中道逆行,經過敦煌,張掖,蘭州和天水,最後到達西安,再從西安飛回北京。
  選擇這條西行路線的原因之壹是雲深堅持要去看她父母殉難的地方。其二是我考慮到雲深從小生活的環境除了布魯塞爾的皇宮就是北京家裏小橋流水的庭院,從沒有親身接觸過雄偉的自然。在這時候,親歷自然的博大,拓寬她的視野,對減弱她的喪親之痛是大有好處的。而且十六歲是人性格成型的關鍵時期,壹次長途的歷史之旅能教給她的東西,會比關在家裏看書多很多。
  經過壹路顛簸,我們在壹位朋友介紹的當地向導的帶領下,終於在午後到達了位於羅布泊西北,孔雀河南岸的樓蘭古墓遺址。
  整個遺址由於事故的原因,已被暫時關閉,所有考古人員已經撤離。我們只能站在警示牌外,遠遠註視著那座雲深父母最後工作的,坍塌的墓穴。
  雲深長久地默立著,看著墓穴,無語。她孑立消瘦的身影讓我心疼,她長時間的靜默讓我擔心。
  我上前,從背後輕輕環住她:“雲深, 記不記得妳小時候我給妳講晏小山的《臨江仙》時,妳對我說的話?”
  她回過頭,目光迷離地看著我,囈語般喃喃說:“ 妳不是壹個人,有我陪妳。”
  我看著她的眼睛,壹字字道:“任何霜雪風雨,我都會替妳分擔。”
  她深深地望著我,眼中閃動著瑰麗的光彩, 然後把頭靠在我肩上靜靜地說:“沒有妳我怎麽辦?”
  隨後我們去了墓葬群旁的古城遺址。我們在這千年前曾經繁華熙攘的街道上漫步,找尋著依稀可辨的城墻,穿城而過的古河道,城內殘存的建築的墻根,和狼藉四散卻雕刻精美的房屋的木梁檁條。
  樓蘭,絲路上西出陽關的第壹站,壹千六百多年前,這裏“使者相望於道”,“城廓巋然”,如今卻人煙斷絕,只余大漠孤煙。
  將近下午四點時,在向導的催促下,我們決定起身回程。
  但接下來的發現卻讓我吃驚- 我們停在遺址入口處,裝有GPS系統,衛星電話,食物和水的旅行社的越野車,不翼而飛。
  我們的向導,那個高大粗壯的西北漢子,氣得破口大罵並連連自責。
  我忙寬慰他:“誰也不知道這樣沒人煙的地方還會有賊。”
  這裏離旅行社大概有五十公裏,沿途荒無人跡。我們只能步行回去。
  我們走得不快,但雲深只走了兩公裏便再也走不動。我把她背在背上,和向導繼續前行。
  日暮漸漸西陲。大漠上的日落絕艷而孤寂。金芒四濺的斑斕五彩,潑天灑地地蓋住了整個蒼穹。隱隱的風聲仿佛在訴說著那些長煙落日裏,被黃沙掩埋的千年傳奇。
  這時壹滴淚落在我脖子裏,我忙回頭看她:“怎麽了,雲深?”
  她滿眼是淚地看著我:“都是我不好,自私任性。壹定要來,結果害得妳現在這樣危險。”
  我笑著安慰她:“這樣就算危險麽?雲深可真沒見過世面。再說人這輩子會有幾次機會在這樣美的月光下散步?”
  她擡頭看去,壹輪淡白秀氣的月亮剛剛探出頭來。而在太陽沒入地平線的瞬間,陡然星漢燦爛,明月如炬。她忘了流淚,沈浸於這難得壹間的奇景。
  入夜,月光下的道路仍明晰可辨,但氣溫卻驟然下降。我把外套脫下來穿在雲深身上,放她下來自己走壹會兒,她累了時又背她壹會兒,這樣她就不至於被凍得僵住。
  她輕巧地伏在我背上,溫潤的呼吸吹在我頸脖間,柔軟的心跳透過衣物,輕擊在我背心,壹下,再壹下,樂音壹般好聽。
  “我們會死嗎?”她怯生生地問,大概是夜晚四周的荒漠讓她害怕。
  “不會,不會!”向導搶先安慰著她,然後為了讓她轉移註意,不再害怕,他便甩開嗓子唱了壹首甘肅民歌花兒。
  他聲音雖有些破,但卻唱得高亢明快,情真意切。把個心懷愛意的少年情懷,唱得瀝瀝動聽。
  雲深聽罷在我背上鼓起掌來,我也替他叫好,那個粗壯高大的西北漢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來。
  “靖平,妳也唱首歌來聽好嗎?”她央著我。
  我幹脆地回答:“好。” 從疏影去世起,我再沒有哼過歌。
  我啟口,壹首Sting的《Shape of My Heart》就自然而然地唱出來。疏影去世時,我在霍普金斯學院的實驗室裏,常常壹遍又壹遍地聽Sting的歌,而這壹首《Shape of My Heart》是我當時的最愛。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
  He deals the cards to find the answer
  The sacred geometry of chance
  The hidden law of a probable outcome
  The numbers lead a dance……
  And if I told you that I loved you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
  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
  The mask I wear is one
  Those who speak know nothing
  And find out to their cost
  Like those who curse their luck in too many places
  And those who fear are lost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rds of a soldier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The shape of my heart”
  (中文意譯 –
  和他壹起玩牌的人從不知道
  他只是把玩牌作為壹種冥想
  他玩牌不為他已贏得的金錢和尊敬
  他只想找到壹個答案
  那神秘的幾何概率
  那無法預料的結局背後隱藏的法則
  這些數字讓人疲於奔命……
  如果我告訴妳我愛過妳
  妳也許會覺得詫異
  我不是壹個善於做戲的人
  我戴的面具只有壹個
  口出狂言的無知者和那些總是抱怨自己不走運的人
  都為此付出代價
  而膽怯者也註定會輸
  我知道
  在這個遊戲裏
  黑桃代表衛兵的劍
  梅花代表戰爭的炮槍
  紅方塊代表財富
  但它們卻都不是
  不是我心的形狀 )
  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疏影剛去世時,那些在巴爾蒂莫寂靜的深夜裏,我獨自靠著實驗室的窗,看著燈下紛揚的雪片安靜地飄落在沈寂的樹梢和道路上,聽著Sting低沈的嗓音壹遍又壹遍地唱“那不是我心的形狀。”
  那麽,什麽是我心的形狀?
  歌唱完,背上的雲深半天沒有聲響。片刻後,我感覺她身體微微的顫抖。
  “冷嗎,雲深?”我問。
  她含糊地“嗯”了壹聲,把我抱得更緊。
  “好多年不唱歌,壹唱嗓子就疼。我們改講故事吧。”我不想再唱,便轉了話題。
  我給她講樓蘭的起源,輝煌,覆滅,以及各種有關的神奇傳說。向導也不時地插話補充。就這樣說說笑笑,直到她在我背上睡去。夢裏,她在我耳邊模糊地囈語:“靖平……別難過。”
  終於在天明時分,我們走到了旅社。
  向導報了案,偷竊者和失竊的越野車當天就找到了,但車上的各種器械設備已被賣掉或損毀。我寫了壹張支票給旅社,算是補償他們所有損失的費用。旅社的經理和向導喜出望外,對我感謝再三。快樂對於有些人來說這樣容易,對另壹些人卻這樣難。
  我和雲深在旅社修整了壹天,第三天早上出發,沿絲綢之路的中道逆行而上,前往敦煌。
  臨行前,那位向導悄悄對我說:“您昨天晚上唱的那歌,我聽不懂詞,但唱得是真好聽,您背上那小姑娘聽得眼淚嘩嘩直流。”
  她哭了嗎?那種心碎成齏粉的情殤,壹個十六歲的孩子,她會懂嗎?
  千佛洞裏的微笑 (靖平)
  我們在敦煌的第壹站是千佛洞。
  我陪著雲深漫步在鬼斧神工的彩塑和神幻陸離的飛天壁畫之間。她尤其喜愛隋唐時代,濃麗奔放和人性化的雕塑繪畫風格。
  雲深在壹幅唐代的飛天壁畫前流連忘返。壹個手持琵琶,身著五色錦帶的女飛天,正和壹個衣裾飄曳的男性飛天癡纏對望。壁畫歷經千年,已褪色不少,但他們眼中熠熠的深情,卻千年不減。
  “這個男飛天是天歌神乾闥婆,女飛天是天樂神緊那羅。他們是佛教天龍八部眾神之中唯壹的夫妻。”我跟她解釋說。
  她目光神往憧憬地久久停在壁畫上:“妳說,白拓和殷小蠻會不會是他們轉世的化身?”
  “也許是吧。”我半認真地笑答,不忍掃她的興。
  “那我爸爸媽媽呢?”
  我收起玩笑的心境,鄭重地說:“或許這世上每壹對真心相愛的戀人都是他們的化身。”
  “那麽愛是不是真地會生死不斷,千年不滅,永世輪回?” 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緊張而熱切。
  我本不信任何神佛鬼怪前生後世之說,但此刻她目中的希冀與執著卻讓我無法說不。
  我看著她的眼睛,靜默片刻,然後緩聲但堅定地回答:“會的。”
  她看著我,眼中有欣然的神采。
  我給她講從北魏到元代,各時期雕塑壁畫風格的變遷,和不同時代政治經濟宗教文化對它們的影響,以及它在近代所遭到的來自西方的掠奪與毀壞。
  雲深用心聽著,在我面前卻漸漸垂了頭,低聲說:“對不起,靖平。”
  “對不起?為什麽?”我訝然。
  她怯生生擡眼看我:“我,我也是半個西方人的後代。我為他們的罪惡向妳道歉。”
  這敏感的孩子。我心中壹暖,又壹酸,攬她過來,輕輕安撫:“傻孩子,這跟妳壹點關系都沒有。我太祖父是前清的平王,歷史上清廷對西方賠款數額最大的協定就是由他簽的。他本寧死不簽,但當時慈禧太後便囚了我祖父做人質脅迫他。雖然最後他是迫於無奈,但他在條約上的簽名卻是中國近代史上壹個極大的汙點。如果後代要為前人做的錯事贖罪,那麽作為他的後代,我就該被千刀萬剮了。”
  她壹聽頓時臉色紙白,低喊壹聲“不!”,便抱緊了我,眼淚便像斷線的珠子壹樣落下來。
  我知道闖禍了,忙不叠地安慰:“都是舅舅不好,盡亂說話。有沒有聽說過壹句話叫‘討人嫌,活千年。’像舅舅這樣討厭的人,才不那麽容易死。只怕到時變成了個老頭子,惹妳煩。”
  “我不煩!”她止住哭,著急起來:“我永遠都不會!”
  她靜下來,怔怔地看了我許久,說出壹句:“我只有妳了。”
  我心裏大痛,緊摟了她在胸前:“雲深,妳不但有我,妳還有愛妳的爺爺奶奶和其他親人,以後還會有愛戴妳的比利時國民。”
  她臉藏在我胸前,小聲說:“可我想要的只有妳。”
  她如落花墜地般的輕輕壹句,卻震得我心驚神撼。
  她知道她在說什麽嗎?她明白這話意味著什麽嗎?
  我的心瞬間不規律地狂跳起來,雙臂猛然抱緊了她。但理智在我耳邊說:“她的意思是,妳是她最信任和親密的長輩。僅此而已。”
  我強自平靜下來,撫著她的頭,溫和地說:“舅舅永遠都會是妳堅實的依靠。”
  她擡頭看著我,眼中蓄滿緊張和懼意:“妳永遠不離開我,好嗎?”
  我該說什麽?
  說這次旅行結束後,妳就要回布魯塞爾做比利時人的公主,而我要留在北京,繼續似乎永無窮盡的工作和責任。
  說我們就要重洋遠隔,再不能朝夕相見。
  說等妳大了,會找到心愛之人結婚生子,而我會永遠是妳記憶中親厚的長輩。
  但她沒了呼吸摔在我面前的畫面卻壹次壹次阻止我的理智。
  雲深,我要怎樣說才不傷害妳,我要怎樣做才能渡妳出這壹重又壹重的劫難?
  生命裏第壹次,我舉步維艱。
  她仍在等我的回答,見我半晌不作聲,眸子裏的懼意更深,放在我胸前的小手顫抖起來。
  我忙擒了她的手,牢牢握住,腦中壹片空白,但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溫和平靜地說:“好,我永遠不離開妳。”
  她目中驟然騰起的爍爍華光幾乎要點燃了我。然後我看見她柔軟的雙唇微微上翹。
  她笑了,微弱,但卻真切。
  在她父母去世的第五十二天,她終於展開了第壹個笑顏。
  我願窮盡我的所有,換她這樣壹個微弱的笑容。
  我願背負壹切,換她的生命遠離苦難。
  我願承受壹切後果,只要此刻這意義含糊的問答會是她振作的起點。
  表哥 (靖平)
  我們在敦煌足足呆了十天。雲深臉上的抓痕沒有留下任何印跡,眉宇間漸漸開朗,話也多了起來。
  我陪著她,不急不緩地欣賞浩瀚戈壁中的海市蜃樓;騎駱駝上鳴沙山去看落日裏的月牙泉;在雷音寺彌漫的香火燭影裏祈願;看安西橋灣城的大漠孤煙;在胡楊的沙沙聲裏尋找當年和藩的女子留下的琴音。
  晚上,我會帶她去逛敦煌的夜市。
  她又恢復了以往的好奇心,對什麽都感興趣,在演皮影戲或者剪紙的小攤前壹站就不想走,甚至在賣廉價衣物的地攤旁驚奇地看人討價還價,都能看半天。等到兩手都滿滿地擒了買來的小玩意兒,就開始喊餓,壹面眼睛瞟著街邊的小吃攤。
  自從她十三歲的那次腸胃炎以後,我壹般不讓她隨便吃小攤上的東西,但難得她現在有胃口,我便挑壹些看上去幹凈些的食攤讓她試試。
  她對烤羊蹄,醬驢肉壹類的肉食還是不太感興趣,倒是對什麽泡兒油糕,釀皮子,腌黃瓜,泡蘿蔔,大為傾心,但每次又吃不多,剩下的就塞給我替她“處理”。她尤其喜歡壹種叫“杏皮水”的酸中帶甜的飲料,看見了就想買,直到最後喝得反了胃,看到杏皮水就惡心,才罷手。
  我們的下壹站是張掖,那個古時又被稱為“泛城塔影,遍地古剎”的甘州。
  清晨八點,我們坐在從敦煌火車站出發的硬座車廂裏,啟程前往張掖。雲深以前從沒坐過火車,所以執意要試壹試,而且要坐最普通的硬座。我只好順著她。
  整個車廂裏坐得滿滿,有遊客,也有本地人。
  我們對面坐著壹對年輕的夫妻,樸實的衣著,紅潤而略糙的臉。那位妻子懷著像是八九個月的身孕,坐定後,便在桌上擺開壹堆吃食,不停口地吃。她丈夫在壹旁體貼地替她剝水果皮和雞蛋殼,快樂地忙活著。
  雲深睜大眼睛看著他們,初時好奇,續而感懷,躍躍欲試地想說什麽,但她作為壹個公主的教育讓她並不習慣主動接近陌生人。
  我在桌下握壹握她的手,對她鼓勵地笑笑。她便輕吸了壹口氣,鼓著勇氣對面前的夫妻開口:“妳們好。恭喜妳們了。請問妳們的寶寶什麽時候出生?”話還沒說完,臉已經紅了。
  那位丈夫咧嘴憨直壹笑:“下個月就該生了!”
  我笑著接茬:“那真是要恭喜了。這孩子的個頭看起來不小啊。”
  做丈夫的壹臉驕傲地回答:“就盼著生個大胖兒子續香火!”
  他妻子咽下嘴裏的食物,白他壹眼:“生個閨女咋辦?扔啦?”
  “閨女也成,只要跟這小妹子壹樣好看。”
  雲深的臉頓時通紅。
  他妻子對雲深抱歉地笑笑,轉頭對丈夫瞪眼:“這小妹子長得跟仙女兒壹樣,妳這樣子的爹生得出來嗎?”
  她丈夫摸著腦袋,嘿嘿直樂。
  我們就這樣攀談起來。他們是壹對來自張掖民樂縣清泉鎮萊村的夫婦。丈夫叫萊廣仁,妻子和他同姓,叫萊青鳳。他們剛從敦煌看了親戚,打算回家。
  這是壹對淳樸熱情的農村夫婦,聽說我們要去祁連山,就對我們大講山中的森林峽谷和珍禽異獸。聽得雲深都忘了眨眼。
  我中途去了壹趟洗手間,回來後,剛坐下,萊青鳳就熱情地對我說:“李先生,我們村就在祁連山腳下,風景好著吶!妳不如就到我家去住幾天吧,也方便爬山。妳表妹已經答應了。”
  表妹?我有些詫異地朝雲深看去。她做賊心虛地趕緊轉頭看窗外。
  我若無其事地笑著推辭:“怎麽好意思麻煩妳們。”
  萊廣仁爽直地壹擺手:“我家房子多,人少,就圖個熱鬧勁兒。妳們是遠道來的客,能住下是看得起咱。以後村裏人說起北京城來的貴客住過萊廣仁家,咱這面子也有光!”
  “表……表哥,”我身旁的“罪魁禍首”囁嚅著開口:“我們去吧,求妳了。”她瞟我壹眼,又飛快地低頭。
  我無可奈何地暗嘆壹聲,然後對萊廣仁夫婦笑著道謝說:“那就只好打攪妳們了。”
  趁萊廣仁陪他妻子上洗手間的空當,我問雲深:“我什麽時候成了妳的表哥?”
  她小臉壹紅:“妳不在的時候,青鳳問我妳是我的什麽人。我說是……是表哥。”她瞟我壹眼,壯膽繼續小聲說:“是妳說這次旅行要隱瞞身份,以免不安全。”
  “可妳也不能把我降了壹輩。”我有些哭笑不得。
  “妳喜歡別人說妳很老嗎?”她不滿意地嘟嘴:“妳壹點也不老,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雲深在恭維我嗎?”我揶揄她。
  “我在說實話!”她板著小臉,壹幅理直氣壯的樣子。
  清泉鎮萊家村(靖平)
  萊家村位於祁連山下,清水河旁,全然不似我們壹路已看慣的西北大漠的粗曠荒涼,居然山青水秀,如畫似錦得像我母親的故鄉- 江南。這裏背靠冰川雪峰之下,清溪潺潺,花紅柳綠,木葉生香。至此才明白,為什麽甘州自古就被稱為“塞上江南”。
  萊廣仁家世代都是當地的果農。五六間紅磚青瓦的小屋掩映在壹大片蘋果樹和杏樹後面,煞是好看。
  他家住著他父母還有壹位年過八旬的奶奶,都是極淳樸熱情的人。尤其是他那耳朵不太好使的奶奶,見了雲深直說是仙女,拉著她的手上看下看,快沒牙了的嘴笑得合不攏。
  我們把兩間平時空閑的屋子打掃清理了壹下,就壹人壹間住了進去。
  雲深對鄉村的生活很感興趣,我就先不急著帶她四處遊覽,只和萊家人壹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幾天真正的農人生活。
  雲深很是開懷,在人前對我壹口壹聲“表哥”,叫得清脆。我也只能由著她。
  雲深在廣仁母親手把手的指導下,學會了使用燒柴火的竈臺,又搞清了廚房裏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的放置。然後廚房就成了她的工作間。她像個小主婦壹樣,在這裏給壹大家子人準備壹日三餐。
  在嘗過了雲深第壹次做的菜以後,廣仁母親便主動讓出了主廚的寶座。
  雲深從很小開始對廚藝就感興趣,住在北京的四年,跟著瑋姨和家裏的廚子菊嬸學了不少本事,尤其是我愛吃的南方菜,她做得特別地道。
  青鳳現在肚子已經太大,行動不便,奶奶年事太高,早已不能勝任家務,而在這裏男人要在地裏幹活,是不進廚房的,因此就只有廣仁母親給雲深打下手做飯。我怕她壹個人要做七個人的飯太累,就自告奮勇幫她幹些粗活。
  這是我生平第壹次下廚,說實話,壹點門道也摸不著。
  雲深壹本正經地教我,淘米,摘菜,剝皮,切絲。看到我額頭出汗,手忙腳亂,她咯咯笑出了眼淚:“靖平,妳居然能夠這樣笨!”
  廣仁母親也笑:“我今天也算第壹次見男人進廚房。結果才知道男人天生就進不得廚房。”
  青鳳聽見笑聲,拉著奶奶踱過來,看見我的狼狽相,也笑起來。
  廣仁奶奶突然開腔道:“我說妳們兩個娃是要成親的,是不?”
  青鳳趕緊湊到她耳邊大聲說:“現在不興表兄妹結婚了,怕生傻子!”
  奶奶兩眼壹翻,不以為然:“妳那死了的爺爺就是我堂哥。妳看廣仁他爹傻不傻?”
  廣仁娘噗嗤壹笑:“傻倒不傻,就是倔得像頭驢。”
  廣仁奶奶得意地樂:“我看這兩個娃是頂好的夫妻相,保準生不了傻子!”惹得廣仁娘和青鳳壹陣哄笑。
  我哭笑不得,只好裝沒聽見。而雲深背對著我,在翻炒著鍋裏的菜。
  忽然“啪”的壹聲,雲深驚叫著捂了眼睛。我壹步搶上去,雙手捧了她的臉看。
  原來壹粒油星濺上了她的眼皮,還好只是嚇了壹跳。但她雙目裏卻流動著我從未見過的嫵媚纏眷的波光,帶著壹絲捉狹,盈盈地註視著我。
  我壹楞,心像擂鼓壹樣跳起來。
  我強迫自己定神,用手拂去她皮膚上的油漬,微笑著說:“怎麽這樣不小心?”
  住在廣仁家的第三天,我和雲深壹清早就起來去爬山,在山裏玩到下午快四點了才回來。
  推開院門,家裏靜寂壹片。廣仁和他父親大概還在園子裏幹活。
  “青鳳,奶奶。”雲深喊了兩聲,但沒人應。
  我先把我們爬山的背包拿到我屋裏放好,雲深則徑直去敲青鳳的房門,想給她看自己在山裏采的蘑菇。
  “青鳳!”我聽見雲深的壹聲驚叫,便趕緊奔到青鳳房裏。
  青鳳靠著床腿坐在地上,雲深壹臉張惶,手足無措地蹲在她身邊。
  我拂開青鳳臉上的頭發。她閉著眼睛,咬著下唇,滿額頭的汗。我再低頭壹看,她的褲襠處已濕了壹片。
  “青鳳,妳是不是腰上壹陣壹陣地疼?”我問她。
  她咬著牙點頭。
  “這樣多久了?”
  “半……半個小時。”
  “奶奶呢?”雲深著急地問。
  “奶奶……摔斷了胳膊,廣仁和他爹送她……去鎮上醫院了。”
  “那妳媽媽呢?”雲深快哭了。
  “廣仁他娘……去了鄰村大姑家……拿小娃兒的衣服。”說完,又壹陣宮縮開始,她疼得渾身直顫。
  “雲深,去拿妳做菜用的料酒,壹把剪刀,和幹凈的布片。”我囑咐她。
  她眼睛瞪得老大看著我,像是沒聽懂。
  “青鳳要生孩子了。”我進壹步解釋。
  她壹聽,火燙了壹樣慌亂地跑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通知通知,下章有點血腥,請大家做好心理準備。
  生如夏花(靖平)
  這個村裏的產婦生孩子都會去鎮裏的衛生所。但青鳳現在的宮縮已經達到了每五分鐘壹次,去鎮上是來不及了。
  我沒有專門學過產科,也沒給人接生過,只在霍普金斯學通論的時候學過壹些,但分娩的過程和大概的手術操作還是記得的。
  我把青鳳從地上抱起來,放她平躺在床上。壹面安慰著她讓她別緊張,壹面教她呼吸的方法,要她在宮縮的間隙只做短而淺的呼吸以節約體力,而宮縮開始的時候,深吸氣,然後憋氣向下用力。
  雲深抱著壹瓶酒,壹把剪刀和壹堆衣物,急急惶惶地進來:“我找不到布片。就拿了我的衣服。把它們剪開可不可以?”
  我看了壹眼她手裏那壹堆價值不菲的衣裙,點頭道:“可以。”
  她便開始抖抖索索地把它們剪成小塊。
  青鳳是個極堅強的女子,在每壹次疼痛的沖擊下,只是咬緊了牙,發出輕微的呻吟。她的宮縮越來越快,越來越強,我估計著到時間了,便褪下她的長褲,讓她雙腿屈起[奇+書+網],分開,腰部放松,準備開始推擠用力。
  雲深照著我的要求,用料酒給剪刀和剪碎的衣片消毒。我讓她站在青鳳身體的側面,並囑咐她盡量不要看,這樣她便不會被青鳳已經腫脹不堪的□和壹滴壹滴不斷滲出的和著血液的羊水嚇著。
  她非常聽話地,按我說的,壹塊壹塊給我遞著布片,但是手卻在哆嗦。
  “吸氣,屏住,用力!”青鳳在我的引導下,努力地嘗試著。我已經能看到壹點孩子的頭頂,但試了十幾次都娩不出來,青鳳漸漸沒了力氣。
  我決定讓青鳳改用坐式分娩,這樣借助胎兒自身的重力娩出,青鳳可以省些體力。但這裏沒有醫院裏專用的中部有空洞的坐式分娩椅,可以讓她上身直立,又不壓迫她的產道。
  我把她挪到床沿邊,讓她兩條腿分別踏在兩只凳子上。我試著用被子堆在她背後把她的上身支起來,但仍然不夠我需要的角度。
  再這樣拖下去,孩子會窒息。
  我壹橫心,轉頭對雲深說:“雲深,妳跪到青鳳身後,把她架起來,讓她靠著妳,保持她的上身垂直。”
  她僵手僵腳地爬到青鳳身後,壹眼看到了青鳳已經皮肉外翻,鮮血瀝瀝的□,尖叫壹聲,腿壹軟,摔在床上。
  我趕忙抱她起來。
  她在我懷裏,臉色蒼白,渾身亂顫:“我怕!我怕!”她哭起來。
  她畢竟只是壹個養尊處優的公主和未經人事的孩子。
  我緊抱著她,在她耳邊,大聲地說:“雲深,勇敢壹點。現在只有妳能幫青鳳和孩子!”
  她壹排雪白的貝齒緊咬著下唇,看著我,眼淚不斷地流出來。
  “幫我好嗎?雲深,幫我!”我在她額上落下壹個重重的鼓勵的吻。
  她用手抹了壹把眼淚,依言跪到青鳳身後,和我壹起把青鳳的上身擡起來,靠在她自己纖細的身體上。
  這樣青鳳上身幾乎垂直地靠在雲深身上,壹半的臀部支在床沿,產道正好不受壓迫地懸空露著。
  “害怕的話,妳就閉上眼睛。”我囑咐雲深壹句,然後飛快地回到青鳳身前,重新讓她開始用力。
  孩子的頭頂出來壹小點,但又縮回去。這孩子的體形實在太大,青鳳的□口已經張到最大,仍然不能把它擠出來。
  我只好在青鳳的□口剪了壹刀,然後說:“青鳳,再試壹次!”
  大汗淋漓的青鳳深吸壹口氣,聚集著最後的力氣,向下用力。
  孩子的頭出來壹小半,卻卡在那裏不動了。
  我用手指抵住孩子的頭頂,輕輕把它旋了壹個角度,壹個碩大的男嬰便從他的母體沖到我手上。
  我接穩他,剪斷臍帶,抓著他壹只腳倒立起來,在他屁股上輕輕壹拍,洪亮的哭聲立即響起來- 是個健康強壯的孩子。
  我讓雲深把青鳳平放在床上,然後把孩子裹在雲深的壹條絲綢的裙子裏,放在青鳳身邊:“恭喜妳,是個健康漂亮的兒子。”
  青鳳摸著這個濕漉漉的不停蠕動的小東西,喜極而泣。
  我打趣著她:“記得生下壹胎的時候,別吃太多,讓孩子在肚子裏長太大。”
  青鳳含著淚,“噗嗤”壹聲笑出來。
  雲深站在壹旁,看得似乎呆了。我走過去,摟過她,在她額上微笑著輕輕壹吻:“好樣的,雲深。”
  她看著我,回過神來,頭靠在我懷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廣仁娘回來的時候看到了自己的孫子。她壹下子老淚縱橫,跪在我面前磕頭:“李先生,您是我們萊家的大恩人!廣仁是三代單傳,萊家就指著他續香火。您救了我孫子和媳婦,我們全家就算作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我趕緊扶她起來:“您快別這麽說!我碰巧知道壹些醫理,救人所急是應當的。再說沒有雲深幫忙,我壹個人根本不行。”
  廣仁娘壹聽,又要給雲深磕頭,被我們慌忙拉住。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我是戰戰兢兢,汗水淋淋。歡迎生過孩子以及學產科的姐妹們扔磚,我鍋蓋已經頂好了。
  黃花地,斜暮陽(靖平)
  三天後,廣仁家擺了十六桌酒席,為喜得貴子,宴請親友和全村的鄉親。大家紛紛提著賀禮來道喜,院子裏擠得滿滿,鞭炮聲,笑鬧聲,此起彼伏。
  我和雲深被拉到首席,坐在上位。廣仁全家對我們壹口壹個恩人地叫,他家的親朋好友也輪著翻地向我們敬酒。
  按當地的習慣,敬酒不喝,是對對方極大的不尊重。我只能壹杯壹杯地往下灌。他們喝的是當地釀制的壹種度數極高的白酒,雲深壹滴也不能沾。我便也替她喝了。還好廣仁事先在我要喝的酒裏兌了水,怕我應付不了。
  熱鬧的宴席從正午持續到快要黃昏。人們的興致仍然不減,猜拳行令,談笑風生。我的酒量不算差,但被輪番猛灌下來,還是腦袋發沈。
  我對廣仁搖搖頭,他會意地和雲深扶我回房休息,安頓好我以後,又回去招待客人。
  我斜靠在床上,喝了壹些雲深給我泡的茶,清醒了許多。
  雲深照廣仁說的,用壹條浸過涼水的濕毛巾給我擦臉,壹邊擔憂地問我:“靖平妳很難受嗎?”
  我微笑著對她搖頭。她卷起衣袖又把毛巾浸到身旁的盆裏。
  我突然看到她手臂上累累的青痕,壹驚,忙抓過來細看- 原來她扶著清鳳分娩時,青鳳抓不住床沿,便兩手抓著雲深的手臂用力。我當時只顧著看孩子的情形,並沒有註意到。而現在雲深白皙而吹彈可破的皮膚上,是壹道壹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心疼得無以復加,把她攬過來,摟在懷裏,壹叠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舅舅不好,讓妳受苦了。疼不疼?”
  她仰臉看著我,壹臉的快樂:“現在不疼了。”
  她又突然“咦”了壹聲:“妳有顆紐扣要掉了。”
  我低頭壹看,短袖衫胸前的壹顆紐扣已經脫了線,松松地搭在那裏。大概是剛才被人勸酒推托時掛到什麽地方了。
  “我給妳縫!”雲深壹溜煙跑出去,又飛快地回來,手裏拿著壹個精致的琺瑯針線盒。
  “我還不知道雲深會做針線。”我有些意外。
  “學校裏勞動課上學的!”她有些得意。
  那個當年七夕祈願時還不會穿針的孩子,此刻卻坐在我身前的床沿上,壹手攥著我的衣襟,另壹手靈活地飛針走線。
  她纖長白皙的手像壹只蝴蝶,飛到我胸前,又飛離。
  她靠得我很近,前額幾乎要抵在我的下頜上。我的鼻息間滿是她清新甘潔的淡淡體香。我剛清醒些的頭腦又開始昏沈起來。
  她專註地看著手裏的針線,卷翹的長睫隨著輕軟的呼吸壹起壹落,挺秀鼻梁下柔軟的粉色嘴唇在屋裏漸暗的光線下發出隱隱的珠潤的光澤。
  我受了蠱壹樣地慢慢垂下頭,突然那樣不顧壹切地想吻上去。
  但在我雙唇觸到她頭頂發絲時,我豁然停住,緊咬著下唇,逼自己清醒 – 妳是醉了,要麽就是瘋了,她還只是個孩子!
  我這壹切的翻江倒海,雲深都沒有察覺。她把線頭打了壹個接,臉湊上來,用牙把線咬斷。她柔軟的面頰隔著薄薄的衣料,貼在我胸前的皮膚上。我感覺身體裏所有的血都沖到了頭上。
  “好了!”她欣喜地壹揚眉,仰臉看著我,卻又馬上驚異地問:“靖平妳怎麽壹頭汗?妳又不舒服了嗎?”
  我深吸壹口氣,盡量平和地對她壹笑:“我想出去吸點新鮮空氣。”
  雲深執意要跟我壹起出去。我便推了廣仁家的那輛舊自行車,避開仍然人聲鼎沸的客人,帶了雲深悄悄出去。
  我載著她在鄉間窄窄的田艮上緩緩地騎。兩旁是望不到邊的菜花田。在夏日氤氳的薄暮裏,十裏柔黃和清香鋪陳了滿天滿地,像柔軟的錦緞,在和風裏,輕擺慢款。不知名的小蟲在花間自在悠然地潛遊飛行,發出細微的嗡鳴。遠處壹個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正有壹搭沒壹搭地哼著壹支鄉間的小曲。
  雲深坐在車的前杠上,背緊靠在我胸前,雙手輕輕搭在車把上,間或撥玩著把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這遠離塵囂的絢爛沈靜裏,人的心會從容,柔軟,最後融進晚風裏,和自然成為壹體。
  窩在我胸前的小人兒忽然極輕柔地念出壹句:“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她在念泰戈爾的《Stray Birds》(飛鳥)。她經歷了父母的死亡,又見證了青鳳孩子的誕生,大概已有些明白了生命的激越和從容。
  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雲深,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壹個生命停止了,但卻不會消失,而是會以另外的形式出現。生命的能量在自然界裏是周而復始,永不磨滅的。當妳的親人離開妳後,他們或許會成為田野裏的花,原上的草,林間的樹,最終又會成為另壹個生命的壹部分。所以面對親人的離去,我們不用太悲傷,因為他們並沒有消失,只是換了面目,總有壹天還是會和我們相遇。”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仰著臉看我,眼睛裏是從未有過的成人般的平靜祥和:“如果有壹天,我化成了家裏荷塘中的壹株荷花,妳就把我養在盆裏,放在妳的書房裏好嗎?這樣我就能每天看到妳。”
  我突然鼻腔發酸,喉間哽起壹團硬塊,心裏沖撞著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壹句,只把唇貼在她發上,深深壹吻。
  我只願這條田間小路,永無盡頭,能讓我載著她,騎到永生。
  作者有話要說:靖平是天生的好酒量,輪番的烈酒灌下來也面不改色。但雲深在他胸前輕軟的呼吸卻讓他醉了,險些就把持不住。還好他定力強,穩住了。只可惜他這壹番急雨驚風的掙紮,雲深卻並不知曉。唉,這窗戶紙到底怎麽捅破呢?
  長相思,在長安(靖平)
  我們在廣仁家住了十四天,終於不得不啟程了。盡管依依不舍,但和他們的分別就像這次旅行結束後我和雲深的分別壹樣,不可避免。
  廣仁和青鳳給孩子起名“念平”來感謝我。我也邀請他們全家,以後到北京來玩。
  臨別時,大家都紅了眼睛。廣仁奶奶拉了我和雲深的手直哭:“妳們兩個娃這樣心善,老天壹定會有好報!妳們壹定會有好姻緣!”
  雲深抱著小念平不肯松手,淚珠壹串壹串掉在他臉上。等到我們的車已經開出了好遠,她仍依在我身上不停地流淚,哭濕了我肩上的衣服。
  我有些隱隱地擔心,面對旅行結束後我和她的分別,她會怎樣。
  在剩下的兩周裏,我們走馬觀花般遊過了武威,酒泉,和蘭州,最後終於到達了我們這次旅行的終點,絲綢之路的東起點 – 長安。
  雲深和我都極喜愛這座從明代就更名為“西安”的城市。法門寺,華清池,碑林,鐘鼓樓,大小雁塔,半坡,乾陵,驪山,兵馬俑……。這座城市積澱了太多的歷史,遊不完,尋不盡。
  我們踏著古人的足跡,撫著舊時的磚瓦,探尋著那些隱在千年歲月背後的故事。我也帶著她走街穿巷,聽高亢的秦腔,看市井的風物,品尋常的人生。
  停留在西安的最後壹個清晨,我和她登上了西安古城墻的東門 – 長樂門,在城樓上俯瞰這座讓我們流連忘返的城市。
  青色的城墻在輕薄的晨霧裏,穩健,安祥,用它千年不變的沈靜目光,註視著這座歷經鬥轉星移,盛衰榮傷的千年帝都。
  雲深聆聽著遠處鐘樓上景雲古鐘報晨的鐘響,喃喃地說:“我更喜歡長安這個名字。好像是壹種思念和向往。又仿佛無論歲月流轉,滄海桑田,發生在這裏的每壹朵微笑,每壹句耳語,每壹滴淚,都會成為永恒,化作不滅。”
  我看著她,薄霧晨鐘裏的雲深, 不再只是過去那個活在童話裏的孩童。她美麗的面目上多了成人的感悟和思慮。
  我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身下正在蘇醒的古城,緩緩開口:“的確是這樣。古時的長安是繁華興盛的極致,也是很多人壹生的夢想。在人們心中,它代表憧憬和思念。就像我每次來到這裏,都覺得感念而親切。心裏感觸良多卻又很難用言語道得明。”
  “妳喜歡唐代和長安,是因為妳是唐朝皇帝的後代嗎,靖平?”
  “並不全是。血統不是劃定壹切的標準。我並不因為我的先祖曾是唐朝的統治者就對它推崇備至。但客觀地說,在整個中國,甚至世界的歷史上,唐王朝的輝煌是沒有任何朝代可以企及的。不僅是因為它經濟和軍事上的空前繁盛,更在於它文化的多元和心態的開放。沒有壹個朝代能像它那樣用自信和務實去面對壹切挑戰和接納未知。其實做人也該這樣,堅強,勇敢,自信但又謙遜,然後就能海納百川。”
  “妳在說自己嗎?”她眸光閃閃地看著我。
  我笑笑:“我還沒那麽好。這是我的目標,但目前還做不到完全。”
  她靠過來,雙手環著我的腰,臉貼在我背上:“真想回到妳心愛的那個朝代去看看。在唐朝,靖平會是什麽樣呢?也會是個皇帝嗎?”
  我輕輕撫著她交握在我腹前的雙手,笑著說:“也許吧。但沒準也還會當醫生。畢竟做皇帝太多明思暗慮,勾心鬥角,不如作醫生來得坦然。”
  “靖平要是做醫生,我就做給妳熬藥的童兒;靖平要是做皇帝,我就做給妳磨墨的宮女。”
  我大笑起來,逗她:“我要是當乞丐,妳還跟不跟著我做小叫花,和我大雪天裏去敲人家的門,討壹碗面吃?”
  “跟!”她松開手,急急地跳到我身前,雙目炯炯地看著我:“要是討到壹碗面,我只喝湯,面都給妳吃。”
  我看著她熱烈認真的眸子,笑不出來了,拉她到懷裏,緊緊抱著,聲音有些發啞:“那我怎麽舍得!”
  她揚起臉來,專註地看著我:“那麽妳保證,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帶著我。”
  我能給妳這樣的保證嗎,雲深?妳明知道我們的分離就在眼前了。
  但她的那雙眼睛讓我沒法啟口。
  看她許久,我緩緩說:“好,我到哪兒都把妳當小尾巴壹樣帶著。”
  是我的心,而不是我的理智,在說話。
  她放心而燦爛地笑了,讓她背後升起的夏日朝陽黯然失色。
  “不許反悔!”她夜鶯壹樣清脆地叫了壹聲,把臉埋進我懷裏。
  我收緊胳膊,把她圈在胸前。那些分開以後我們還能再見,妳會有妳新的生活和角色之類的話,我壹句也說不出來。我分不清是不忍對她說,還是我自己不願說,是我在縱容她,還是在縱容自己。壹切都是混亂的,縹緲的,只有我懷中的雲深是真實的。
  不管前塵,不顧後世,至少在此刻,她還在我身旁,在我懷裏。
  我聽到懷裏的小人兒用悅耳的聲音在曼曼地念李白的《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然後她輕輕地喚我:“靖平。”
  “嗯。”我應著,低頭看她。
  她窩在我懷裏問:“這座城市除了沈積著久遠的繁華和戰亂,是不是也見證過無數美麗的愛情?”
  我看著她星波閃動的眼睛,慢慢微笑著回答:“是的。最有名的壹樁恐怕就是唐玄宗與楊玉環的長生殿盟誓。”
  “妳會像玄宗皇帝壹樣,為了他的江山犧牲掉愛人嗎?”
  “不會。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比愛更寶貴。它是永恒不滅的,因為壹旦愛了,就會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可它又是脆弱的,壹旦失去了,便很難再找回。”
  “靖平妳愛過嗎?”她輕輕攥著我的手指,兩只眼睛象星星壹樣壹閃壹閃。
  我愛過。
  但我的愛情,慘絕而淒厲。
  並且我要對疏影保守永不提及的諾言。
  我輕撫著她的頭,慢慢答道:“壹個人找到真愛,也能被對方所愛,兩人還能在壹起天長地久,要靠緣分,強求不來。我還沒那麽好的運氣。”
  她垂了頭,有些失望。
  我攬緊她,輕聲安慰:“雲深,別擔心。妳是上天眷顧的孩子,妳會有妳的好姻緣。”
  她擡眼看我,欲言又止,盈盈雙目透著晨露的薄光,半晌說:“妳也會的,靖平。”
  作者有話要說:筒子們,我們勇敢的雲深已經開始捅窗戶紙了。
  番茄雞蛋面(靖平)
  旅程的最後壹天,我並沒有安排任何計劃,旨在放松和休息。因為明天壹早,我們會乘飛機回北京。
  瑋姨已在家中將雲深的行李為她收拾好。明天夜裏,我會陪她登上前往布魯賽爾的飛機,送她回她該回的地方。
  從城樓下來以後,我們駕車在西安市內無甚目的地緩行。但凡見到她感興趣的地方,我們便下車走走看看。
  我們在寬街窄巷中漫步閑逛,三三兩兩的老人在樹下悠然地晨練,帶著弦子和二胡的小樂隊在公園裏盡興地吼著秦腔,古董店老板向我們兜售真真假假的字畫玉器,街邊的小攤上飄來油酥餅的香。
  這是最尋常平凡的市井生活,但每壹個細節我都用心體味,細細感受。因為今天之後,壹切會不同。
  她有她新的人生要開始,而我,會成為她青澀年少時的愉快回憶。
  她今天早晨在城樓上說:“發生在這裏的每壹朵微笑,每壹句耳語,每壹滴淚,都會成為永恒,化作不滅”。我不知道多年以後當她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時是否還會記得這話,但於我,發生在這裏的每壹個細枝末節都將會是我今後人生中的永恒與不滅。
  轉眼間已到了下午五點,我問身旁的雲深:“餓不餓?晚上想去哪裏吃飯?”
  她看著我,長睫蝶翼壹般微翕:“我們今晚回旅館,我做給妳吃,好不好?”
  我們住的是Four Season Hotel頂層帶雙臥室的總統套房,裏面有壹個寬大的廚房,炊具鍋碗壹應俱全。我卻對她搖頭:“不好。我不想妳累著。”
  她撅了嘴,抓著我的衣角:“我想做飯給妳吃,求妳了,靖平。再說我在外面也已經吃膩了。”
  我拗不過她,只得點頭答應:“那就做最簡單的。”
  “妳想吃什麽?”她快樂地揚眉,滿臉願望被滿足的喜悅。
  “番茄雞蛋面。”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簡單的吃食。
  “妳平時最不愛吃面的。”她看著我,壹臉的懷疑。
  “妳如果還要做比這更復雜的,我們就在外面吃。”我堅決地搖頭。
  她滿臉不甘,但卻只能妥協。
  我們開車找到附近壹家超市,我推了壹輛購物車和她壹起進去。店裏顧客已經不少,各自精挑細選著貨物,熱鬧而井然。
  雲深第壹次來這樣的地方,好奇地左顧右盼,拽著我要把每壹個貨架都看壹看。我便由著她。結果在超市裏逛了快壹個小時,該買的做晚飯的東西還壹樣沒買。
  最後在我的催促下,終於挑好了壹些菜和調料,我便推著購物車和她壹起去付款處。
  她雙腳踩在購物車的底杠上,手把著車沿,面朝著我,調皮地笑。我作勢要把車猛地壹掀,她嚇得叫了壹聲,趕緊從車上下來,對我嘟嘴嗔道:“靖平,妳這樣壞!”
  這時,壹位身穿店員制服的中年婦人走過來,皺皺眉對我說道:“先生,請妳們不要在店裏這樣開玩笑。妳女朋友要是摔壞了,本店是要負責的。”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下不為例。”
  剛想再接著解釋,只覺得手心壹暖,側頭壹看,原來是雲深悄悄握住了我壹只手,緊靠在我身邊,褐眸裏含著熠熠的星輝,看著我。滿目的愉悅,期許,緊張,和欲言又止。
  我壹時間沒了言語,只讓她握著我的手,和她這樣站著。
  “好啦,”我將手輕輕抽出來,再放在她頭上撫了撫:“妳再調皮,我們就要被人趕出去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回到酒店我們便動手做飯。
  她本不讓我插手,但我執意幫忙,便被她派作打下手,幫她洗蔥,切西紅柿,打雞蛋。
  而雲深站在爐臺前,現將罐裝的雞湯燒開,然後煮面條,煎雞蛋,熬番茄,再將各種調味品按比例配好,所有的動作舞蹈壹樣優美好看。
  最後,我和她對坐在廚房旁小飯廳裏的方桌前,壹人面前放著壹碗番茄雞蛋面。我的是大碗,她的是小碗。
  雪白的龍須細面泡在清亮的湯裏,面上浮著鮮紅,碧綠,嫩黃的壹片,濃郁的香氣溢了滿室。而雲深便隔著面湯上裊裊升起的氤氳熱氣,在微醺的燈光下,盈盈地註視我。
  “妳先嘗壹口,看喜不喜歡吃。”她的聲音裏帶著期盼。
  我盛了壹匙湯送到唇邊,滿口濃香裏帶著回味悠長的果酸和隱隱的清甜。
  “這該是我喝過的,最美味的湯。”我放下湯匙,對她微笑。
  她滿足地笑,也嘗了壹匙,細品壹陣,擡頭看我:“靖平,妳說這味道像什麽?”
  壹些酸,壹些甜,濃郁綿長,悠悠不斷。
  這像什麽?這像我初戀時的情感。雲深,妳希望我說什麽呢?我此時在妳面前能說什麽呢?
  我對她微微笑道:“這味道,又像番茄,又像雞蛋。好了,妳再不讓我吃,妳唯壹的舅舅就要餓死了。”
  她明亮的眸子有些黯然,垂下眼簾,看著自己面前的碗。
  “要聽音樂嗎?”我問。
  她搖頭,輕輕說:“我只想和妳好好吃面。”
  這是我和她之間,對話最少的壹次用餐。
  溫黃的燈下,我和她對坐著,靜靜地吃面。最簡單的壹頓飯,我們卻吃得極慢。
  她把她吃不了的面撥給我,我將她愛吃的番茄從我碗裏挑給她。當我們的筷子碰到壹起時,她拿欲言又止的眼睛看著我奇Qīsuū.сom書,而我只平靜地對她微笑。
  她額前的劉海在燈下漫出柔緞壹樣的光澤,微垂的長睫下仿佛含著壹個夢。我不會忘了這場景,甚至希望能將它刻進我今後的夢裏
  作者有話要說:壹碗再簡單不過的面,再加上壹份深重難言的情感,吃起來會是什麽味道?
  偶餓了,去找我的番茄雞蛋面吃。:D
  雷雨夜(靖平)
  吃完面,我給她洗了壹碟從超市買來的葡萄,讓她去客廳看電視,自己則收拾了碗筷,放在廚房水池裏清洗。
  這本可以留給酒店服務生明天再打掃,但雲深從小對味道很敏感,又見不得室內臟亂,我便順手將這些都清洗整理了。
  我正洗著碗,嘩嘩的水聲裏傳來雲深的聲音:“為什麽不用洗碗機?”
  我壹擡頭,她正坐在寬大的大理石櫥臺另壹端的酒巴凳上,壹手支著下巴,看著我。
  “就壹點東西,手洗著更快,也省能源。”我對她笑笑。
  “為什麽不讓我幫妳?”她接著問。
  “公主殿下,我知道妳會做飯,可妳洗過碗嗎?”我笑著問她。
  她紅了臉,窘道:“那妳怎麽會做這樣多的事?”
  “我壹個人在美國上學又工作了七年,總不能讓個傭人成天伺候我吧。”我用毛巾擦著手裏的碗。
  “那妳也可以教我呀。”她嘟嘴道。
  我笑道:“妳以後在宮裏用不著的。”
  她垂了眼簾,靜默壹會兒,又擡眼幽幽地看著我:“新月說,在她家裏,都是她媽媽做飯,她爸爸洗碗。”
  我手裏的動作頓了壹頓,又溫言道:“普通人家,雖然請不起傭人,但平凡瑣碎的家事,大家壹起做來,自有相依相偎的真切親情在其中。這壹點,富有階層的人家反而不容易體會到。”
  她聽了半晌不作聲,輕輕從凳子上下來,轉身走到客廳裏的落地長窗前站著。
  我跟出去,站在她身後。
  我們腳下是華燈如水,雍容繁盛的長安,而頭頂是明暗遠近,交錯如織的滿天辰星。
  她轉過身看著我,星輝下,已是淚流滿面:“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歡那裏。”
  我攬了她在懷裏,拭著她頰上的淚:“雲深,人的壹生會有很多事是想做的,而同樣有很多事是該做的。妳漸漸長大了,就要學會把它們區分開來。在布魯塞爾,有妳大部分的親人,他們都是和妳最親密的血親,尤其是妳的爺爺奶奶。妳父親是他們最鐘愛的孩子,而他的離世對他們的打擊有多大,妳是看到的。現在在感情上,妳是對妳爺爺奶奶來說最重要的壹個人。妳爺爺中風在床,妳奶奶要擔心他,還要操持整個家族。他們都是老人了,需要妳留在身邊,陪伴慰籍他們,替他們分憂。”
  “那我就半年和爺爺奶奶住在壹起,半年回北京跟妳和瑋奶奶住壹起。”她紅著眼睛說。
  我撫著她的頭嘆了壹聲:“雲深,別孩子氣。妳還有另壹個重要的身份- 比利時唯壹的公主。這就註定妳身上有比平民女孩子更重要和不能推卸的職責要承擔。目前比利時民眾對妳家族的過分揮霍已經相當不滿,甚至已經傳出了要廢除君主立憲的提案。但國民喜歡妳,對妳充滿了好奇,妳的家族需要妳的努力去贏得民眾的好感,幫他們度過危機。”
  她直直地看著我,眼裏的哀傷深重得讓我心碎:“妳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因為這是他們從小就教我的,而且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的。但是除了這些,我為什麽就不能擁有我想要的呢?我只是想……,只是想……”她已泣不成聲。
  我把她緊摟在胸前,讓她的哭聲將我撕成壹片壹片。
  有壹刻,我幾乎要告訴她,留下吧,做妳想做的事,過妳想過的生活。但理智和現實卻讓我只能將齒關閉得緊緊,緊到發疼。
  她哭了許久,終於累了,讓我抱回她的臥室,洗漱之後,沈沈睡了。
  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滿天星鬥,輾轉無眠。
  她想要什麽呢?沒有繁文縟節的生活嗎?
  她在北京生活了四年,我明白她喜歡這種遠離宮廷的無拘無束。那種她與她父母,瑋姨,和我之間的真切溫暖的親情,在布魯塞爾是不會再有的了。
  雖然當初與Ann-Sophie皇後約定時,我便知道送她回去是必然的事,但卻未曾料到她的生命會在瞬間發生如此的巨變,這種轉變對她這種年齡來說,太難以承受和把握。而她回去以後所要面對的也不是壹個輕松的環境- 皇室因為財政和民心的問題已經壓力相當大,而雲深的叔叔剛繼位就開始和自己妻子鬧離婚,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她父母去世,祖父半身不遂,祖母雖然疼愛她,但卻要忙於應付內政外務,可能也不會有太多時間和她在壹起。
  我要眼睜睜看她回那個冷漠疏離又壓力重重的籬籠嗎?可我又怎麽留得住她?
  兩個月前離開布魯塞爾時,Ann-Sophie皇後的明言暗示還歷歷在耳,更何況我對雲深沒有絲毫的監護權。
  我只能看著她離開,束手無策。
  作者有話要說:通知通知,下壹章會有重大事件發生,雲深要捅窗戶紙了。
  初吻(靖平)
  壹聲隱隱的轟鳴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
  我起身撩開窗簾,方才的滿天繁星已消失殆盡,急促的雨點箭壹般敲擊在窗玻璃上,而天際浮動著閃電的白光和滾雷的悶響。
  平日在家時,雲深最怕雷電,以至於每逢雷雨的夜裏都壹定要她母親或瑋姨躺在她身邊才能入睡。為此,她母親還笑話她壹定是個不孝順的孩子,怕被雷轟。現在所幸她已經睡著了,但願不要被雷聲吵醒。
  我正想著,壹聲驚喊從隔壁房間裏傳出。
  我急步過去,已顧不上敲門便將雲深的房門推開。
  從窗簾縫隙中透出的明滅不定的電光裏,我看見雲深正抱著壹個枕頭蜷成壹團。
  我快速走到她床前,俯身下去,把住她的肩:“雲深,不怕,我在這裏。”
  她將臉從枕頭裏擡起來,壹看是我,雙手便放開枕頭,攀住了我的脖子,壹張小臉緊緊貼上了我的面頰。我觸到壹臉濡濕,分不清是汗還是淚,而她的身體在微微地發抖。
  我壹手抱著她,壹手打開她床前的臺燈。
  微暗的燈光下,她紙白的小臉上壹雙眼睛恐懼地睜著,雙唇哆嗦著喚我:“靖平!靖平!”
  我忙應她:“我在,我在!妳別害怕。舅舅跟妳在壹起的。”
  “妳不走好嗎?妳壹直抱著我好嗎?求妳,求妳!”她抓著我胸前的睡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壹楞,壹時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壹個炸雷撕裂壹般劈下來。雲深全身壹縮,壹聲驚叫已要出口,卻又被她生生咬在齒間,只緊閉了雙眼,身體抖得像風裏的葉子。
  我再顧不得許多,把她往胸前壹摟。決然道:“好。我陪著妳。”
  她滿臉的緊張頓時松弛下來,急巴巴地往旁邊挪了挪,在床上給我讓出壹些地方,又把她剛才抱著的枕頭推過來讓我用。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長到手腕腳踝的睡衣睡褲,還算齊整,便壹橫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關了燈。
  黑暗裏,我們並肩躺著。她的身體側過來靠向我,我便伸手過去環住她,讓她將頭枕在我肩窩裏。
  厚重的窗簾隔住了閃電的強光,卻隔不住震耳的雷聲。每壹陣雷鳴,她的身體都會壹悸。我幹脆也側過身,面對著她,另壹只手環在她腰上,把她整個人納進我懷裏。
  她的兩只小手放在我胸前,額頭貼著我的下頜,溫軟的呼吸壹起壹落吹在我的喉結上。她和我向來親密,但身體上卻從未如此貼近。
  這在通常情況下是不應該的,但我卻發現我仿佛中了蠱壹樣,壹旦抱住她的身體便不想再松開。這發現讓我驚異和擔心。
  “靖平,”懷裏的小人兒輕聲說:“妳的心跳得好快。妳也怕打雷嗎?”
  我暗自苦笑壹下,我要真怕的是雷就好了。
  我輕輕拍拍她的後背,哄著她:“別亂想了,乖乖睡覺。”
  她不睬我的話,繼續說:“妳會來布魯塞爾看我的,對嗎?”
  “對。”
  “壹個月來壹次?”
  “那不太可能。兩三個月吧。”
  “壹次能待多久呢?”
  我不讓她再說了:“大概三四天。雲深,待會兒越說越興奮,妳要睡不著了。休息不好,妳明天要暈機的。”
  她這才安靜下來,不多時便睡著了。
  但今晚,睡不著覺的人卻是我。我在黑暗裏擁著她,閉目默數她的呼吸。這是第壹次,也將是最後壹次。
  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小人兒在輕輕地動。我以為她是在夢中翻身,正要睜眼看看她,帶著她特有的甘潔體香的呼吸已漫進了我的鼻翼,下壹刻,壹片溫潤的柔軟帶著微顫,輕輕落在了我的唇上。
  仿佛今夜所有的雷電都擊在了我身上,我僵直地躺著,控制著快要跳出喉嚨的心,和隨時想啟開齒關去回吻她的瘋狂。
  終於,她的唇離開了我。壹切都回復了安靜,靜得能聽見我自己的心跳。
  “靖平。”她柔美的聲音低低地喚我。
  我翻個身,背對著她,佯裝沈睡。
  片刻後,我聽到壹聲輕不可聞的嘆息,然後她在我身旁靜靜躺下。
  雷鳴漸漸消隱,急促的雨聲像紛亂的鼓點擊在我心裏,而我身側,是她均勻的呼吸,壹起,壹落。
  雲深剛才那樣做是為什麽?
  她,喜歡,或者有可能,愛我?
  我的心瞬時疾跳起來,但理智卻在腦子裏敲鼓壹樣地喊,這不可能。
  這是壹個失去至親的孩子在驚惶無助中對親情極度渴望時產生的錯覺,是壹個未涉世事的孩子對愛情朦朧的憧憬和誤讀。但妳卻不能糊塗壹時,害她壹生。
  妳想把她從喪失雙親的絕望崩潰裏拉出來,就滿足她對妳在情感上的壹切需求,可妳是否潛意識裏也在縱容妳自己去享受她對妳的依戀,從而誤導她?
  她才剛剛十六歲,只是壹般孩子上高壹的年齡,她分得清什麽是愛情,什麽是親情?
  她沒有錯,錯都在妳。這種誤導已經對她是壹種傷害,可惜妳知道得太遲。停止吧,壹切都要停止在這裏。
  可窗外的雨卻仿佛壹個喪心之人的嚎啕,潑天灑地,不休不停。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這章,我有點心痛雲深,有那麽兩秒鐘我想拍靖平,但是又舍不得。唉,這兩個小冤家都是偶的心頭肉,讓他們自己去相互折磨吧- 好事多磨,嘿嘿。
  長相思,摧心肝(靖平)
  回到北京家裏,瑋姨已經吩咐著傭人,為雲深收拾好了離開的行裝。
  今天夜裏,我會和她登上飛往布魯塞爾的皇室專機。等把她送回皇宮以後,我會轉道去斯德哥爾摩的瑞典醫學院處理壹些工作。
  在北京家中休整的半天裏,我壹直待在書房裏匆匆瀏覽不在的這近兩個月裏醫院和公司的營運報告,和瑞典醫學院的幾個血液研究項目的中期數據記錄。我強迫自己的思緒讓工作占得滿滿,以此來壓制我任何要將她留下來的瘋狂念頭。
  雲深知道我忙,便乖乖地不來打攪我。瑋姨怕她難過,就壹直陪著她。她並沒有帶走她心愛的寵物鵝茅真,說是留給我做紀念,讓我別忘了她。
  在我們從北京到布魯塞爾的越洋飛機上,我坐在辦公室裏,想要工作壹會兒,但根本就是徒勞 – 我的腦子裏全是雲深的身影。
  我起身,踱到隔壁的臥室,在門前停住。
  雲深在裏面睡覺。她今天壹上飛機就暈機,我餵她吃了壹片暈機寧,她便昏沈地睡了過去。
  今晚動身的時候,瑋姨悄悄告訴我,雲深在家已哭了壹天。
  我該怎麽辦?調轉機頭飛回北京嗎?這根本就是夢話。雲深,原諒我。我只想讓妳振作快樂,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雲深和我在便衣的護衛下,瞞著媒體和公眾,悄悄地回到了布魯塞爾宮。
  比利時的新任君主,雲深的叔叔- Félix二世率領整個皇室,熱情地迎接了我們。Ann-Sophie皇後,現在應該稱她為,Ann-Sophie皇太後,見雲深氣色好了很多,精神也挺正常,大舒了壹口氣。
  在當晚為歡迎雲深歸來和感謝我的家宴上,雲深只草草吃了兩口,就說太累,回房間休息了。我因為第二天壹早要趕去斯德哥爾摩,飯後和大家寒暄了壹陣,便回了自己房裏。
  我剛回房坐下,就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我壹面整理著明天要帶走的行李,壹面應著。
  壹個小小的人影悄無聲息地鉆進來。
  我回頭壹看,吃了壹驚:“雲深?妳怎麽還不睡?”
  她披散著柔緞壹樣的烏發,穿著壹件米色的長袖蕾絲睡袍,卻赤著腳。
  我趕緊拉她坐下,找了壹雙我幹凈的襪子給她套上。
  她雙眼和鼻尖都紅紅的,顯然又哭過了。
  她任著我擺弄,只是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仿佛過了今夜就再見不到了。
  “妳會每天去餵茅真嗎?”她問。
  “當然會,只要我在家。”我保證著。
  “妳在餵它的時候會想著我嗎?”她再問,眼裏含了壹世的哀傷。
  我再看不下去,心疼地摟她到懷裏,輕輕撫著她安慰:“我任何時候都會想著妳。乖雲深,堅強點兒。我們還會再見的。”
  她抱緊了我,哀哀地求著:“我才到這裏壹會兒就已經想北京了。我們回家吧,回北京。”
  我抱歉地說:“雲深,布魯塞爾才是妳的家。妳生長在這裏,妳屬於這個宮廷。”
  “那妳不要走,留在這裏和我在壹起。”她的聲音裏已有了哭腔。
  我嘆了壹口氣:“不行,雲深,我還有工作和責任。”
  她雙手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揚起臉來看著我,美麗哀傷的雙瞳中閃著不顧壹切的光:“我跟妳走吧!隨便去哪兒,只要和妳在壹起!”
  壹霎那,她方才描述的那幅圖景閃現在腦海裏,誘得我的心無法抑制地狂跳。那會是罪惡,但那罪惡卻無比地誘惑著我。
  我咬著牙拒絕:“我不能。我不是妳的監護人,我沒這權利。”
  “那妳娶我吧!”她沖口而出。
  我驚得松了手。
  她看著我,渾身顫抖著,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氣,怯生生地問:“妳愛我嗎?”
  西安那夜的驚雷急雨又在我耳邊響起,轟得我五臟俱裂。這兩天來,我用盡全力壹直在壓制回避的問題,終於避無可避。
  她知道她在問什麽問題嗎?
  她知道她在問我要什麽嗎?
  她只是壹個剛十六歲的,慌得沒了主意的孩子。
  她不知道。
  我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沈著:“雲深,妳還太小,分不清愛情和親情。妳和我感情很深,但那是親情。等妳大些了,多經歷壹些事和人,才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愛情。妳現在還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她看著我,壹雙褐眸中的璀璨光采化作哀絕的空茫。那空茫如同壹把尖銳的利器從我心上狠狠劃過。
  終於,她哭起來:“妳就是我想要的全部!我是小,見過的人也不多。可是我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是種讓人聽了,肝腸寸斷的哭泣。
  我呢?我明白我的心嗎?我愛她嗎?
  她離我,僅咫尺之遙。只需壹伸手,我便可以得到她。我便再沒有矛盾,再沒有掙紮。
  可是,她還沒有成年,我怎麽能?
  在她還沒有清晰的愛情概念的時候就占有她,誤她壹世,我怎麽能?
  如果她為我錯過她生命裏那個真正能渡她過重重劫難的人,而害她壹生,我怎麽能?
  她哭得全身打顫,我卻第壹次硬著心腸,不再像以往那樣摟她,吻她,哄她。
  我不能再誤導了她。她的生命該有壹個除了我以外的,新的,更廣闊的世界。這才是她該有的,健康正常的成長。
  “妳愛我嗎?”她仍堅持著要答案,但聲音卻比剛才更小。
  我轉過身體,背對著她,許久,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說:“我只像長輩壹樣愛妳,再沒有更多。”
  我不敢轉身,因為再看她壹眼我就會徹底土崩瓦解,前功盡棄。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轉身,雲深已經不在房裏。
  我坐到她方才坐過的床前,精疲力竭。
  床單上有壹片冰涼的濡濕- 是她的淚。
  好了。恭喜妳,李靖平。妳功德圓滿了。妳做了壹件正確的事。她長大壹些後便會懂得。
  但是為什麽,妳心裏有壹個聲音,初始微弱,續而壯大,最後變成了瘋狂的叫囂。它在喊,不!
  為什麽,妳心上有壹把鈍刀在割,直痛到妳快沒法呼吸?
  難道初見時,她便在妳心裏生了根,這麽多年來,更是盤根錯節入了妳每壹分血肉。如今把她生生地抽離,妳便只能分筋錯骨,撕心裂肺?
  為什麽,妳現在又想要不顧壹切地把她摟在懷裏,永世不再放開?
  在她十二歲時,妳曾在普渡寺許願要護她壹世平安周全。這大概就是妳為這個諾言所要付出的代價吧。
  那天在西安的城墻上,她念了《長相思》的上半段。而現在,這首詩的下半段卻像被人用把刀壹字壹字刻在我心上,鮮血淋漓,痛徹肺腑: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黑暗裏,在帶著她淚水的床上,我靜坐壹夜。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窗戶紙算是被雲深捅破了,但換來的只是靖平的拒絕。
  接下來,便是分離的歲月。
  時間是會讓人淡忘對方,還是會讓思念越加強烈?
  生命裏出現的那些新鮮的面孔是會讓自己淡忘了舊愛,還是反而讓那人的影子越烙越深?
  有時,人的清醒和覺悟就只在壹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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